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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0和11 ...

  •   10和11

      “我脚底这双草鞋十分常见,与我脚型相似的少年不少,说不定是他们杀害了磊叔,而我只是恰好有一双与凶手相近的脚和草鞋罢了,即便脚印真的相差无几,你不能因此判定我是杀害磊叔的凶手。”

      姜阿傻目光沉静地看着李诵信,“你可是在否认自己曾经去过玄鸣山一事?”

      李诵信面不改色,“实际上我并不钟情山野,一心只想读圣贤书考取功名,玄鸣山我从未去过。”

      “那还请你告知我,三日前傍晚你在做什么,有无人可以证明?”姜阿傻问道。

      “我三日前傍晚自是与寻常人一样在家中用晚膳,原本我爹能帮我作证,可惜他已经死了。”李诵信回道。

      李山已死,如何编造死人的口供,便全凭李诵信一张嘴。

      彼时,李诵信看向姜阿傻的目光里隐隐流露出一抹得意。

      姜阿傻看在眼里,平静的指指她脚上那双不新不旧、却打理的十分洁净的草鞋道,“那么还是请你褪去脚上的草鞋,拿给我做一下比对。”

      李诵信再度强调道,“你便是比对出了一模一样的鞋印,也无法证明那是我的脚印,因为我所穿着的草鞋十分寻常,脚的尺寸也极为大众。”

      “我晓得的。”姜阿傻接过李诵信递来的草鞋,却并未拿来与姜芍药手中画下山顶脚印的草图进行对比,而是低头剥粽子似的解起草鞋来。

      横纹草鞋编织紧密,他以指尖挑出编织结绳处,然后剥茧抽丝般不断往外拉,整只草鞋都被它拉没了形。

      直到黄白的细绳上出现了潜藏在深处的红褐色印迹,李诵信的表情终于变了。

      姜阿傻说,“我想你胸有成竹,是因为前日下过雨,你以为将草鞋鞋底淌干净了就洗掉了你曾经夜里翻山杀人的证据。
      但你夜里走山路,并不知道自己踩中的是红褐湿土,而非云山镇寻常可见的黄土,你一路走回家,松散的黄土的痕迹自然覆盖在了红土上。
      红褐湿土的特点是很粘,沾上了干燥多孔的细绳,嵌进去后慢慢变干变硬附着在细绳里,不是洗一遍鞋底就能洗净的。
      你方才说你从未去过玄鸣山,请问你又怎么会沾上这云山镇罕见的红褐土?是不是我没有发现你假装腿瘸,你原本准备说自己腿瘸根本爬不了山?”

      李诵信咬紧牙关,下颌绷出青筋,忿忿地瞪了姜阿傻一眼,“我就不该留下这双草鞋。”

      如今她再抵赖也没有用了。

      “你果然厉害。”李颂信呆在云山镇里,一直都自持聪颖,她讨厌这四面环山的乡野地方,从小便肖想着能够走出云山镇,从桃花县的渡口坐船去到广阔天地,见识这外面繁华的模样。她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心里却也隐隐自负,觉得自己只要有机会,也能在世间占据一席之地。

      可是这个外来的失忆官员击垮了她的骄傲。

      她所有的计策在他面前都好像变成了笨拙的卖弄。

      被押送去镇衙路上,李诵信忽而喃喃,不知是在对谁说话,“除了杀掉李山,我别无他法,不然我一辈子都会被拖死在四面青山之间。我是有能力的,只是缺少一个机会,可是生在尘埃里的人又如何能够奢求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熬出一个机会……我至今未后悔,以后也不会。”

      姜芍药低头拭去眼尾的泪,两瓣唇抿在一块儿,半晌,她才低声道,“诵信,这都不是借口……你想离开云山镇,和你选择杀人是两件事。”

      “如果没有受委屈,我为何要杀人?”李诵信嘲讽地看了眼姜芍药。

      姜芍药忽然就无法反驳李诵信的话。她心里止不住地想,李诵信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她甚至未曾与她开口提及……

      原本沉默走路的姜阿傻忽然开口道,“李诵信,你想活下来吗?”

      李诵信早已了无生机的双目亮了一下,可是眼眸里求生的灯火于下一瞬熄灭,她挪开目光。

      姜阿傻给李诵信指了条生路,“你如实招供,交代你与姜驷、姜艳艳合谋的作案过程,争取宽恕减刑,换去塞北服役二十载。”

      可那样,可能要面临死刑的便是姜驷和姜艳艳了。

      “不,我不愿。”李诵信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
      云山镇多年平和,镇里监牢的木桩久未失修爬满了青苔。

      姜镇长震惊又失望的看着李诵信,数度想要开口对他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为沉沉的叹息。

      姜玟从镇上的老郎中处回来,惊讶地搂过姜阿傻的肩膀道,“阿傻,阿傻,你不该叫阿傻,你该叫大聪明!
      一切如你所料,镇上的老郎中眼目浑浊,看不清药材,便让去他那里拿药的人依照他开的方子自己拿药。
      据他交代,最近这阵子,只有三个姑娘过去找过他拿过药,可是我在检查老郎中铺子里的药柜时,却发现写着‘洋金花’的木格子里面是空的。
      打听过后,老郎中告诉我他很少开洋金花的药方,因为这种药物不仅会使人昏睡乏力,服用过多还可能会致死。显然,这三个姑娘是利用了老郎中看不清这一点,偷走了所有的洋金花。

      然后,姜玟慢慢肃起身子,朝姜芍药道,“老大,他说他是看着这三个姑娘长大的,便是如今所见已经模糊,也断然不会认错的。她们是……诵信、阿驷和艳艳。”

      姜芍药以为自己早已对这样的结果有所准备,可真正听到她们三人的名字时,晌午的太阳晒得她眼睛生疼,留下两行清泪。

      姜阿傻向她投去关切的目光。

      姜芍药蓦地在那人深邃寂静的黑眸里看到了自己眼眶通红如小兔子的模样,她鼻尖一吸,觉得自己这样很狼狈,连忙站稳,低头搓了两把脸,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道,“如此,我们便去逮捕阿驷,阿玟派人去通知桃花县县衙将艳艳也逮捕归案。”

      “等等,”姜烧药扫了一圈,改变主意,“阿玟体格比较结实,留下来看住诵信,还是换小已去桃花县吧。”

      在众人准备行动之际,镇衙门口出现一抹慌张的身影,姜贤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攥住姜芍药双肩道,“姜捕快,出事了,我们家阿驷不见了!”

      姜芍药眉头飞快紧簇了一下,然后给姜贤抚了抚后背顺气,“你且别慌张,同我们详细说说发生何事了?”

      “就是阿玟前日叮嘱我们说要看好阿驷,留意她的行踪。但那之后阿驷就关在自己屋里没走出来过了,我们原以为她是自责自己害死了父亲,便也没多想,还隔着门安慰她节哀顺变。起初,她还会回应,今日清晨起,她就没再应过我们了,到了晌午,我实在担心,便强行闯进她屋里,发现她不见了。”

      姜芍药心里一沉,明白姜驷这是跑了。

      姜芍药抿了抿嘴,与姜阿傻对视一眼,姜阿傻道,“她们应该提前互通过消息,若姜驷跑了,那姜艳艳应当也跑了。”

      “啊?”姜贤和小已同时道。

      前者是不知姜驷好端端为何要跑。

      后者则是不知自己是否还要去通知桃花县县衙逮捕姜艳艳。

      姜阿傻让小已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此三人是共同杀人,杀人目标对应的是分别欺辱过她们的人,相互帮忙,又共同合作,像一条麻绳一般死死地拧在一起。如果姜驷和姜艳艳跑了,那就证明李山不是第二个杀人目标,而是第三个,因为她们完成了所有的计划才会启程逃跑。
      至于伤害过姜艳艳的人,依照连环作案的一致性推想,一如前两桩案子里的一样,也是家庭内的掌权者。如此也应当去桃花县报官,让那里的官员去姜艳艳家中核查情况。”

      姜贤一听,这是在说姜驷是杀害姜磊的凶手,而她并非伤心欲绝之下离家出走,而是畏罪潜逃了,姜贤只感觉天旋地转,浑身脱力跌倒在地上。

      几人要去搀扶她,姜贤猛地拔高声量道,“你们别管我,快去把那个狼心狗肺的臭崽子捉回来,以她的命抵我父亲的命!”

      姜芍药看了姜贤一眼,有话想对姜贤说,却碍于着急寻找姜驷下落,转身就随着姜阿傻疾步离开了。

      来到姜磊家,姜驷的寝间没有凌乱的痕迹,一切都静静地摆放着。

      姜芍药打开木柜查看,姜驷离开时没有带走任何物件,包括她压在木柜深处的储钱匣子。

      姜芍药咬了咬唇,忽然紧张地问道,“她什么都没有带走,是否证明她不是要逃跑,而是想不开意欲了结自己?”

      姜阿傻摇头,冷静地答说,“你这是关心则乱。
      你忘了她们在前杀害姜磊和李山这两桩案子里使用的障眼法了?她们在死者尸体上制造多余的伤口引导我们往错误的方向猜测。
      她没有带走任何物件,恰恰可能是用以伪装引导你这么想的。”

      两人从姜磊家中出来,姜芍药蹙着眉头想,“可是,阿驷身上又没有钱,离开云山镇,她还能去哪里?”

      姜阿傻想了一会儿,心里有了答案,“你以往与此三人交往甚多,可以听听我的猜想,看看是否是对的。
      我猜测李诵信便是你们这个小团体里像首脑一样的存在。她就像是船长,决定一艘船只的驶向,她负责制定计划,姜艳艳懂得用刀,是技术的传授者。姜驷是被保护的对象,因为她从小总是挨欺负,而你们也会因为保护她而团结起来。你则是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是像阳光一样温暖她们的存在,或许还会在大伙闹矛盾时出来劝架,你很重感情,讲义气,甚至会偏袒好友,所以姜驷才会想要利用你给她做不在场证明。你最后被这个团体排除在外的原因是:从她们决心走向杀人这条路起,就已经不需要阳光了。”

      每个人心中都会渴望阳光,但是为了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只能摒弃阳光,让黑暗包裹着她们,永远不回头。

      姜芍药浑身一怔,鼻尖难受地抽了抽,慢吞吞道,“你说的没错……可这与寻找姜驷下落有何关联?”

      姜阿傻道,“关联就是——她们的目的地是由船长来定的。李诵信决定去哪里,她们便会去哪里。方才李诵信曾在被押送至镇衙的时说过,她想走出大山,去外面闯荡。你是和她们曾是最熟悉的好友,可是知道李诵信究竟想去哪里?”

      姜芍药心忽然紧促起来,一下一下,如鼓点敲击着她,她知道答案的。

      “诵信一直以来都想考科举,所以她会从桃花县的渡口坐船去扬州,在那里参加院试。”她说着,着急地拉起姜阿傻的手就要带着他跑起来,“那完蛋了,桃花县渡口的船只一般在落日前会离港,云山镇去桃花县要走一个时辰的路,如果阿驷和艳艳提前买好船票要搭船离开,那船只不会因为李诵信没来而停留,仍会准时离开渡口。”

      “我们得抓紧时间去桃花县,不然就要被她们逃走了。”姜芍药说这话时,内心深处却浮出一道隐秘的念想,那便放她们一条生路吧……

      姜芍药几乎是在这个念想滋生的须臾就将它死死的掐灭,不再让其生长。

      只是她没跑几步,忽然又慢下脚步。

      布鞋停在原地,有风拂过她的脚畔,她却不走了。

      姜阿傻疑惑地看向她。

      姜芍药讷讷地摇头道,“不对,诵信有她的想法,可是船长不在的时候,这艘船就不由她掌控了。阿驷和艳艳也有自己的想法,”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哽咽,“就像诵信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背叛她们一样,她们永远也不会抛弃诵信。”

      “所以,她们会回去救诵信。”

      思及此,姜芍药眉梢几乎要拧成麻花。

      云山镇几十年没有发生过案子,监牢自然荒废多时,根本没有招狱卒和士兵把守监牢,因为用不着。

      今日将李颂信关进去也不过是留了一个姜玟看着监牢,还有一个呆在镇衙正堂里缓和心情的姜贤,姜驷和姜艳艳已经杀过人了,濒临救下伙伴逃难之时,难保她们不会杀害这两人。

      姜芍药心跳剧烈,她拔腿跑了起来,飞快穿过空阔寂寥的乡道,镇上铺了砖石的小街。

      见到姜贤迎面走来,想来是休息好了在归家的路上,姜贤还活着,姜芍药悬着的心落下半截。

      她喘着粗气抵达监牢外时,见姜玟还好好的坐在石阶上垂头打盹,姜芍药提着的心适才彻底落下。

      太好了,她们还没来,还没再度酿下大错。

      可是姜芍药很快就察觉不对,唤了姜玟几声他都没有应答,推他一把他竟直直往地上栽倒,姜芍药这才看见他脖颈深紫的勒痕,一股悲怆霎那逼红了她的眼。

      与此同时,姜阿傻大喝一声,一把夺过姜芍药手中柳叶刀就朝前狂奔,“站住!”

      在初春照耀着、黑暗无处遁形的阳光之中,那三道身影闻言夺命逃跑起来,却不敌姜阿傻宛如猎豹般的迅捷。

      他最先追上姜驷,一把按住姜驷的胳膊往后反拧,空中传来咯哒一记响,直接把姜驷胳膊卸了下来,再侧身一踹,发力踹中李诵信的腰腹,李诵信一下被踹出老远,痛苦的躺在地上呻|吟,猛地吐了口浓血出来。

      剩下一个姜艳艳跑去搀扶李诵信,她哭着冲姜阿傻喊道,“你不要碰她!”

      姜驷知道自己气数已尽,捂着胳膊,浑身颤抖着自言自语道,“杀人的感觉真好啊,我终于不再是任人欺负不敢还手的懦夫了……哈哈……哈哈……”

      姜阿傻将柳叶刀交还给随后赶来的姜芍药,再将三人带回监牢。

      姜芍药探过姜玟的气息,确定他已经死亡后,她眼中对李颂信、姜驷和姜艳艳最后的怜悯消逝,取而代之是严厉的审问。

      镇上监牢里昏暗,姜芍药点燃一盏油灯,放在审讯的木桌面上。

      灯苗徐徐,映着三人的脸。

      最先接受提审的是姜驷。

      姜芍药看着这张惯然怯懦、此刻异常平静的脸,她板着脸问道,“为什么要杀人?”

      姜驷看着她,缓缓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

      -
      在姜驷的记忆里,也存在过零星兄弟姐妹间的温情,姜贤会牵着她手沿着乡道散步吹风,姜尔偶尔去一趟桃花县会给她带那边才有的,姜叁与她年纪最近,两人闹脾气了还会打架,但是姜叁会在她被姜磊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给她上药,药酒落在伤口上是刺痛的,但是她心里品尝过亲情的甜味。

      其它时候,更多的是害怕,害怕突然会暴怒打她的姜磊,害怕回家看见姜磊阴沉着一张脸,这样的经历,让她变得沉默寡言。

      最初得到机会去桃花县的绣坊学习刺绣时,姜驷是欣喜若狂的,她想,她一定会好好学习刺绣,争取早日出师,然后离开姜磊,原本阴郁的人生好似照进了一束光,落在前路,让她所有的迷惘都豁然开朗。

      可是姜驷很快发现自己不是刺绣那块料,无论她多努力,她都没有那些对不同色彩的绮丽的想象,只会缝绣一些平凡普通的物件,但她仍不想放弃,她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付出总归会有回报。

      因为她是学堂里唯一一个云山镇人,生得娇小,为人安静腼腆,缝绣作业还经常被绣娘老师拎出来批评,很快就成了众人欺负的对象。起初是以玩笑的名义的调侃,使唤,后来变成故意的推搡和言语间的凌|辱,再到用各种绣针发泄。

      那些在绣坊外带着温婉和善面具的姑娘们,把不知道哪里带来的恶意全部都施加在她身上,但是她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仅仅是因为好欺负么?

      可好欺负是错吗?

      期间姜驷不是没和姜磊说过,可是关起门来对孩子无所不能的姜磊在外面却是有一张和善友爱的面具,这张面具下,是姜磊的懦弱胆怯,姜磊只会用暴力让她闭上嘴巴,让她不要辜负家中期望,不然就打死她。

      而家中姐姐哥哥也都只顾各自生计,无暇管她。

      同时也觉得,孩子挨打,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小时候也是这么被打过来的。

      可是姜驷却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每日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离家时沉重,回家时沉重,这天地间,她找不到一方小小的、可以供她栖居之地。

      有一日,姜驷突发奇想,既然姜磊保护不了他,那她就嫁给一个能保护她的男人吧。

      姜驷只认识一个嫁了人的好友姜艳艳,她决定向姜艳艳取经。

      姜驷辗转着来到姜艳艳在桃花县干活的地方,她沉默地在那个猪肉铺前站了许久。

      直到姜艳艳把猪肉卖光了,可以收摊了。

      姜驷慢慢走上前去,看着成亲不过两载却沧桑不少的女人,轻轻问道,“艳艳,怎么会这样……宣哥呢,他不来帮你吗?”

      姜艳艳磨着那把杀猪刀道,“他在读书,将来要考科举。”

      姜驷咬咬牙,问,“你过得好吗?”

      “不好。”

      “好巧,我也是。”姜驷笑了笑,同她道,“我陪你回家。”

      “好。”姜艳艳一边用水冲洗砧板,一边言简意赅地答道。

      那一日,姜驷同姜艳艳说了自己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想法,“我想变成山间深处的一根小草,想做挂在天边颜色最淡的云,或者是溪水底下的小石子,能让我藏起来,不被人们注意到就好。”

      姜艳艳没有嘲笑她,而是说,“那你走之前记得告诉我你最后变成什么了,我会去看你。”

      “好呀。”那是姜驷为数不多高兴的时候了。

      姜驷是在被人堵在巷子深处教训那日碰见李诵信的,她无力地倒在地上,那群衣着秀丽、笑容明媚的绣娘徜徉而去,一颗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她想,要不就做渡口外靛色的水吧,那里很深,不会轻易有人抵达。

      姜驷拖着满身伤,沿着街道穿过桃花县县城,抵达县西郊外的那条长长的、蔓延进海里的渡口,低头看着翻腾奔涌的浪花,有白色,也有靛色的,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哪一种颜色,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跳了进去。

      周围有帮工瞧见了,也只是木然的收回眼神,扛着肩上重物离去。众生皆苦,他们为生计操劳,可没功夫管一个失意者的自陨,毕竟谁活在这世上没有过失意呢?

      海水灌满姜驷口鼻,涨得难受,想那个因为生她丢了性命的女人,她从未见过的母亲,想自己在姜磊手底下挨的每一处伤,如果母亲在,她会看着她受伤吗?

      姜驷四肢酸涩痛裂,原来求死也不是想象中的简单,难受煎熬至极点,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可是她根本不会凫水。

      意识模糊之际,一只有力的手捞住她的身躯,带她窜出这片令她绝望又期待的海水,姜驷被带至码头上,再度得以呼吸,水自口中吐出,她喘息着看向那个让她重获新生的老熟人。

      好久不见李诵信了。

      姜驷脑海里浮现出姜磊有回酒后喝高了拿坛子砸她的时候放过话,让她以后一定要比李诵信厉害,让他在外面挣到面子。

      四目相对,姜驷意识渐渐回拢,朝她露出感激的笑容,同时也疑惑,“你为什么会在码头?”

      你不是应该在学堂念书吗?这后半句姜驷没问出口,因为她已经隐隐知道了答案。

      -
      李诵信出生在四面环山的云山镇,从家里走出去,放眼望去除了连绵的山脉久是重叠的山峦,这里日子平静缓慢,毫无波澜,她曾以为所有人过得都是一样无聊的日子,直到李山把她送到了桃花县上学堂,她才看到了云山镇以外的世界。

      那里有整齐成街的屋檐,穿着罗裙的妇人,还有商船停泊的码头,她喜欢看海,一望无际,没有终点,充满神秘。

      在学堂里,夫子告诉她,周朝地域辽阔,便是连让她感受震撼的桃花县也不过是其中不显眼的县城,再往外走,有无锡县,有扬州城,再北上还有沧州城,泰州城,还有京城,这些地方极尽繁华热闹,是桃花县所不可比。

      李诵信想要走出去,就要考科举。

      为此李诵信埋头苦读,小小年纪便考中童生,连夫子都夸她是读书的料。

      李山自然是高兴的,到处宣扬,全云山镇都知道此事,李诵信一面不喜李山过于高调的低俗作派,一面又享受着镇民因此对她带来的善意和高看,便是连李山都有一月没动手打她了。

      可是与李诵信想彻底走出云山镇的抱负不同,李山觉得李诵信考了个童生就够了,难道还真要考出桃花县啊?那他怎么办?颂信可是他家唯一的孩子,将来要给他养老送终的!

      李山断了李诵信的学费,让她去码头做帮工,并且按时缴纳所赚得的钱,若是交的迟了便是一顿打。

      起初,李诵信不是没恳求过,甚至跪下求李山让她继续读书,无一不被李山拒绝,再说一句就是打。

      可笑的是,李山爱面子,对外还是宣称李诵信在学堂念书,而李诵信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去码头做帮工了,她时时梦见自己在学堂里誊抄四书五经的模样,梦醒后回到现实,赶在太阳升起前去码头搬运货物。

      李诵信是个有主意的,虽然李山不给她上学堂,但她还是计划要离开云山镇,于是每次发工钱时她都会偷藏几枚铜板,再小心翼翼交到李山手中。

      直到有一日,李山私自进她屋里翻出了她储钱的小木匣,不打招呼就拿走了她那点可怜的积蓄。

      李诵信敢怒不敢言,因为她知道李山是什么人,他母亲就是因为惹他不快被他活生生打跑的,他不知道母亲去哪里了,是否还活着,他只知道母亲走的时候没有带走她,她偷偷哭了一场,还是不愿意认命,便想着换个地方储钱。

      不料之后李山却是会随时对李诵信搜身确定她有没有偷藏钱,李诵信直觉李山最近缺钱花,可是她想不明白李山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直到她跟踪李山到了桃花县郊的一处赌庄,亲眼看到李山把钱撒在赌台上,输光了还画押欠债,甚至问有没有人贩子愿意买下他女儿,周围男人哄笑着道:你女儿那个样子,猪都不会娶,去青楼做妓会把客人吓死,你还想卖她?不倒贴都没人要啊!

      那一刻李诵信捏紧了拳头,想清楚了一件事:李山就像是一个泥潭,她不能继续陷进去,她要摆脱他!

      在码头救起姜驷是个意外。

      大难不死的姜驷抱着她又哭又吐,说了很多压抑在心里的事,那些丑陋不可见光的伤疤,那些受够欺负的委屈,全部都袒露在李诵信面前。

      李诵信轻抚她脑袋,低声问她,“你恨这一切吗?”

      “恨。”姜驷小声答道。

      李诵信擦了把脸上湿咸的水珠,眼眶慢慢红了,嘴角却缓缓笑了,“我也恨。”

      我的衣裳底下也如同你一样,全是伤疤。

      我的心也如同你一样,被铁链束缚在无边无际的不甘和恐惧中。

      “那我们把让我们变得不幸的人杀了吧。”

      姜驷被李诵信语出惊人吓到,半晌她垂头丧气道,“我从小被我爹打到大,早就被她打趴下了,我不敢反抗他的。”

      姜驷以为李诵信会因此看不起她,不想李诵信很坦然答道,“其实我也有点怕李山。”

      姜驷吸了吸鼻尖,同病相怜地抱住了李诵信。

      不过只一下就被推开了。

      李诵信认真道,“但是若无法亲自战胜他,他会是那个一辈子缠你至死的梦魇。”

      “我怕……”姜驷一向是脆弱的。

      “我帮你,我和你一起制服他。作为交换,你也帮我,好吗?”李诵信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说,“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云山镇,离开桃花县,去到更远的地方生活。”

      “我们来做对方真正的家人,我保护你,你保护我,谁都不能抛弃谁。”

      自那一天起,李诵信扫尽心底的绝望,重拾对未来的憧憬。

      原本他只是行尸走肉的活着,是姜驷给了她盼头,像是一束能握在手中的光,让她想要拼尽全力试试,能不能离开李山这个泥潭。

      对姜驷来说,李诵信亦是这样的存在。

      姜驷吸了吸鼻子,忽然就说,“艳艳也过得不好,让艳艳也加入我们吧。”

      -
      姜艳艳从小就爱臭美,在偏僻贫穷的云山镇,所有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素净着一张脸的时候,她就已经偷偷用绣花针给自己穿了耳洞。

      她会存下压岁钱,叫姜芍药她们陪她一起去桃花县逛妆铺和首饰铺,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是比和其余三个少女一起打马球还要高兴的事。

      也正因如此,姜艳艳十分受少年们的关注,她也自持美貌,早早与宣哥定下终身,才十四及笄就不顾家里长辈反对嫁给了宣哥。

      那时候的姜艳艳对夫妻一词有许多美好的想象,甚至天真的以为嫁给宣哥以后,自己就会幸福地度过这一生。

      却不想,原来婚后又是另一番境遇,婆家时常夸耀宣哥不用给一分钱彩礼就娶到了她,而她这样廉价的人,就应该给宣哥做牛做马,等他考上功名后,便是他的糟糠妻、下堂妇,势必会被换掉。

      很多的苦姜艳艳都只能打碎了牙生生往肚子里咽下,她早已因为执意嫁给宣哥一事与父母闹翻,如今的苦果或许都是她罪有应得。

      姜艳艳以前光知道宣哥写字好看,会打马球,不知他懒惰成性,眼高手低,年十六了连个童生都考不上,还要她卖猪肉来挣钱养他吃喝,供他上学堂。

      成亲前她是空有美貌,没有脑子,以赢得少年们的几句夸赞为荣。

      成亲后她是连美貌也没有了,憔悴灰败,是一朵秋日枯萎的花,双手日日持着一把杀猪刀,在猪油和血水里泡的粗糙肿烂,穿着一身灰麻布衣,唯一能够证明她往昔的,是她耳朵上戴的两颗红石榴耳坠。

      她后悔了,可是人生还能再重来过吗?

      姜艳艳正想着,就看见了站在长街对面的姜驷。

      那一瞬间,她是无比慌张的,只得把头往深了埋,低头同顾客搭话,连收钱的手都是颤抖的。

      拜托,不要将她认出来,她不想在难堪至极的境遇下遇见昔日故友。

      可是心底又有一个渺小的声音道:拜托,让姜驷向她走过来吧。

      然后姜驷真的走过来了,姜艳艳怕她闻到自己身上的肉臭味,局促而拘谨。

      可是姜驷没有,她就好像从未与她有过分离般,还是用一如两年前熟捻的口吻同她攀谈了起来。

      姜驷就好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她已经是一潭死水的人生里。

      又或者像是冬日两根无所依靠的柴枝相互间靠在了一起,哪怕没有火种,她们也能相互的通过几句话依偎在一块儿取暖。

      直到有一日,姜驷把李诵信也带了过来,两根小小的柴枝变成了三根,她们想要用自己短暂的生命去点燃一把复仇的火。

      姜艳艳曾提议道,“既然我们三人都再聚了,莫不如把芍药也喊过来吧,那样我们云山镇第一女子马球队便齐人了。”

      姜驷眼神看向李诵信,她向来听她的。

      李诵信沉默片刻后,果断摇了摇头道,“我们别拖她下水了。她如今过得很好,在云山镇当捕快,有一个爱她的娘,以后也会过得很安稳……和我们这种已经堕进黑暗里的人不一样。”

      “何况以她善良正直的性格,便是一时脑热参与进了我们所筹谋的肮脏的事里,她幡然醒悟后将一辈子无法走出来。”姜驷小声地补充道。

      姜艳艳遗憾地叹了口气,“那便不叫她了。”

      她似是还有留恋,咬了咬唇畔,再度开口道,“其实我心里一直很想再和大伙聚在一块儿,打一场马球,以后无论计划成败,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我真的很怀念那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值得的回忆。”

      以后不会有旁人会再记起,云山镇曾经有一个女子马球队,便是连姜芍药以后也会认为这段回忆太过肮脏而不愿提及。

      李诵信眸色闪烁了一下,她以为吃了这么多苦后,自己不会再流眼泪了,可是眼尾却在此时泛起了湿意,“我家里的马早就被我爹卖掉抵债了。”

      没有马匹,她又怎么打马球?

      而姜艳艳那头毛驴也永远留在父母家中了。

      姜驷苦笑了一下,道,“我爹让我专心学刺绣,不准打马球,我不敢把马牵出来。”

      原来,她们和姜芍药早就无法再聚在一起打马球了。

      原来,老天爷在冥冥之中早就将她们和姜芍药的命运岔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10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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