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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妙池 ...
第十一章:妙池
四月初二,神武军远赴青州,驰援平乱。而后两月,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带领援军,拿下了数个要地,陆家小侯爷的威名响彻一方,两军共知。
硝烟滚滚,尘沙狂涌。两军交接之处,血沃厚土。
此战已持续三日,此地易守难攻,地处险要。冲杀的热血已浸入地表,凝成干涸的暗红。
陆守安银甲溅血,猩红斑驳。他坐在马上,手握银枪负于背后。前方是城楼之上张弓搭箭的叛军,眼前是严阵以待的神武将领。
“神武军不欲残杀。”陆守安的声音似被什么岩石摩挲过,听起来是一片透着干涸的沙哑。“放下武器,我保证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死。”
无人回应。只有弓箭瞄准,倏忽松弦飞射。挟着破空之声直逼面门。
嚓——
是箭身与甲胄的摩擦声,撞出骤然崩裂的火花。陆守安一手控住飞驰而来的羽箭,箭尖只来得及与银甲相击,而分毫不能寸进。
四野风萧萧,血气冲天。陆守安转腕将羽箭插进泥泞地面里,闭了闭眼,抬臂挥动枪身。
“神武军!听我号令,拿下——青州城!”
此声语调不高,却运起内力直直穿透两军。随着银枪上的新血在日照之下折射出血红的迷光,神武军整齐划一的骑兵列阵在前,纵马冲入防守阵中!
已占领青州的起义军首领便在城楼之上远望,目睹骑兵一个冲杀便撞散了防御阵列。而陆家小侯爷一马当先,枪尖所过之处,扫荡出一片无人的空寂场面。
其势不可挡。
万军之前,陆小侯爷银甲不复亮色,泼血为衣。头盔已在冲杀之中松懈掉落了,一头高束起的墨黑长发从背部垂下,额间的汗液与血气一同湿润,乌黑的发丝粘连在肌肤上。
这是这三日来,小侯爷带领的第三次攻城。第一次,杀溃对方两倍于己身的军队,让叛军丢盔卸甲,直退三十里。第二次,于万军之中击穿将领头颅,取其首级。第三次……
陆守安深深气息,肺腑都是冰凉的血气,而他肺腑却滚烫,血液也随之发烫。溅射到身上的猩红血液缓慢淌下银甲,沿着持枪的手臂蜿蜒攀爬,顺着青绿的血管化为猩红的虬龙。
血滴滑过枪身,一滴一滴地浸入地面。
“这是最后的劝告。”陆守安运力发声,直入云霄。“降者不杀!”
没有人投降,仍是一片死寂。陆守安缓缓攥紧银枪,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临行前明鸢所说之言,还不待此言回忆完,城楼之上忽然一声狂啸,一物似是荡平山海而来,直直撞到陆守安面前——
“将军!”
轰——
银枪直插地面,烈马哀鸣倒地,沙尘四起。
万众瞩目之中,尘烟逐渐散荡而去。一个身影从中站起,握住银枪。
陆守安咽下一口血液,咬紧牙根,目光停在城楼之上,与叛军之首遥遥对峙。
那就……怪不得我了。
陆守安不退反进,高声道:“骑兵退后,上火器!”
阵列变换,火器营架下炮筒,各式漆黑的炮口列成一片。陆守安闭目又睁,声如裂冰。
“给我……夺回青州。”
轰——
炮火纷纷炸响,哀鸣之声不绝于耳。万军齐发,这场惨烈的攻城之战,终于进入无法挽回的地步。
陆守安退回众将之间时,已压制不住喉间上涌的血气,偏头吐出一口方才震出内伤的腥甜。
“将军!”
“小侯爷!”
周遭围上来的神武将领皆是目光担忧。陆守安抬起手背,擦拭掉唇角血色,低声道:“我没事。”
他转过身,在骤然炸裂的炮火轰击中望向青州城,远眺城中,已是硝烟连天。
“若以火器攻城,城中百姓……”陆守安深吸一口气,“我迟迟不肯动用,没想到,却因此负伤。”
“他们三番几次偷袭,我神武军,已经仁至义尽了!”一个尚还年轻的将领义愤填膺地道,“面对反贼,又有谁能像将军这样顾全全部?”
青州城中所备火器数量并不多,很快便无炮可鸣,陆守安撤下炮兵营,重新上马整军,于阵前直攻城门。
在巨木轰击之中,城门骤然洞开。
神武军涌入城中,拼杀之势不绝。陆守安横枪长扫,将迎面而上的数个敌将扫落马下,随后弃马提枪上城楼,将神武军旗插到青州城楼之上。
所过之处,伏尸百步。握枪之手被震得虎口撕裂,满手腥红,陆守安立在城楼之上,手心的鲜血几乎染红旗面。
烈风萧瑟,迎面便如刮骨。陆守安伫立高处,内里血气翻滚,伤重难压。他抬起手擦拭掉唇角淌下的血痕,望向四野。
天昭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三,神武军,收复青州。
同日,京华。
妙池的莲花已开了数日,在安宁的京都中,无数文人墨客赴妙池赏莲,吟风弄月,谈及风月场上流传的趣谈。
而今日显然与往日不同——周太尉的马车停在妙池外的碧水山庄,马车两侧的仆从与护卫、以及马车上那标志性的螣蛇纹章,都足以让人退避三舍,不敢直面这位位高权重的太尉大人。
周墀掀帘下车,未立即进入,反而是转身抬起了手,道:“还不下来?要我抱你?”
那面很薄的车帘被一只霜白的手撩起,展露出纤细的腕,那手腕上戴着一串碧色的珠玉,颇有腕弱不胜珠环之感。
徐无慕的手被周墀抓住。他穿得薄了一些,可仍是多一件外披,是与陆守安初见时那件,玄色的衣底上绣出孤鹤的图样,缀在他的身上,勾出单薄的双肩。
周墀将他领下马车,步入碧水山庄。庄内除却文人墨客外,尚有一些朝堂之人,但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并不敢上前。
从山庄入内,行过一段曲折的回廊,从廊内直通入池畔。
周墀握着他的手,是那种展开指掌全部包裹进去的握法,身后有几个贴身护卫和侍从,随之亦步亦趋。
池畔有亭。亭下湖风习习,十分凉爽。徐无慕坐在亭内,支着下颔望向妙池里接天的红莲,目光刚开始还是在成片的莲花莲叶上,随后便又失神到很远的地方,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了。
“慕儿?”周墀将手略略握紧了一些,凝视着他:“在想什么?”
徐无慕转眸看他,眉目稍稍蹙起,道:“只是在想我的病罢了。”
他站起身,似乎是想向前走几步,但立即被周墀拽了回来。
周太尉一手箍住对方的腰,将徐无慕按在腿上。他抬指扳过对方的下颔,沉声问道:“骗我?”
徐无慕静静地望回他眼中,却只窥到其中的迷雾重重,他语气有些疲惫地道:“周文哉,你根本没有信任过我,又何谈欺骗?”
周墀注视了他片刻,随后松开手,将对方无论何时都带着凉气的身躯抱入怀中,低语:“陆家小辈连传捷报,我真不知你说的为了我,是用在何处。”
“你若想用我。”徐无慕抬一抬眼睫,语气平淡无波地回答:“给我一把刀,我虽不会武功,却能向你保证,可以一击毙命。可你今日之前,从未提过此事。”
周墀手上的力道渐渐收紧,他向上提了一提,把对方抱得更稳一些,不辨喜怒地笑了一声。
“那你呢,陆守安只要有半分还手之力,你陪他死?”
“嗯。”徐无慕情绪仍无变化,“我陪他死。”
“荒谬。”周墀低下眼,黑眸里染上怒意,“区区一个陆家之子,凭什么要我的慕儿去赔。”
两人挨得太紧了。周墀低首便能嗅到对方身上宛若雪下松竹的气息,夹杂着一许苦涩的茶与药香。
他放缓了语气,道:“陆守安死便死了,你不可再胡闹。”
徐无慕埋首在他怀中,沉默了片刻,忽而起身望了他一眼,声音轻而虚幻。
“我真不知,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如此看来,周大公子倒是都没说错,我这样一个玩物,有兴趣时捧到膝上哄两句,没有兴趣就是抬手掐死也说不定。”
谈话提到周冼,气氛便陡然冰寒几分。周太尉冰冷地笑了一声,眼眸中一片幽邃。
“你倒是喜欢他了?”周墀拿起石案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道:“你放心,就算最后你只剩一具尸体,那个混账也不会让你安宁的。”
他是混账,那你呢。徐无慕瞥他一眼,没有答话,心中默默地想到:老混账。
微风拂面,莲花摇出芬芳之气,香远益清。徐无慕侧首望了一眼眼前的八十里妙池,拿掉周墀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立在丛莲之前。
面前日光和煦,天光盛大地扑来,吞没了人间。映出八十里妙池中的交错红莲,映出一条孤寂挺直的纤影。
周墀从侧面凝视着徐无慕,看到他柔和的下颔线露在日光之下,轮廓的线条在耀日辉映下,模糊地宛若虚幻,好似是不知往何处而行的姑射仙人,路过八十里莲花,稍稍为之驻足一刹。
……想什么呢。周墀抬掌扶额。这不过是一个身价虽高却触手可及的男妓。
可是,真的触手可及吗?这恐怕就只有周太尉自己才知道了。
就在周墀提醒徐无慕日光太盛,要他注意身子时。面前的丛莲被池风垂低,风荷低头之时,一艘小舟分开莲叶,从中划出。
水波荡漾,涟漪一层层晕开。莲叶圆且碧,铺陈在池水之中。一艘轻舟荡开池面,漂到徐无慕面前。
舟上是一个莲叶遮头,犹自酣睡的红衣少女。没了风荷遮挡日光,明鸢徐徐醒来,迷迷糊糊地拿掉莲叶,目光向四周一扫。
一身黑衣鹤纹的清瘦男子立在亭前,身后坐着紫红蟒袍的面熟男人——明鸢乍然忆起这是何方神圣,“嗖”地坐起身,结巴了一下才道:“周、周太尉。我……”
“鸢儿——”
好巧不巧,明晟正从另一条路寻到池畔,一眼便看见舟上的明鸢,随后立即注意到了亭内的徐无慕与周墀,躬身行礼道:“周大人,可是舍妹打搅您了。”
明鸢划了一下小舟上岸,躲到明晟身后,悄悄地探出头看向周墀,被周太尉轻描淡写的一眼吓回来,便转移目标,看向徐无慕。
“打搅?”周文哉重复这两个字,缓慢地笑了。“慕儿,这孩子打搅你了吗?”
徐无慕与两人的目光对上,只短暂一瞬,便收了回来。他坐回亭内,抬腕斟茶,声音淡淡的道:“这位女郎,倒是颇有情趣。”
茶水沾唇,将色泽寡淡的唇瓣染得晶亮。周墀注视良久,忽而抬手拿下茶杯,屈指钳住他瘦削的下颔,俯身舔舐软唇上残余的茶水。
动不了。无法挣脱。不能抗拒。
徐无慕收在袖中的手指几乎刺破掌心,他缓缓闭上眼,任由周墀将那双淡至无色的唇舔咬出嫣然的血色。
“嘶——”明鸢忍不住抽了口气,连忙缩回自己哥哥身后,小声道:“这、这是谁啊。”
明晟目光沉凝地望着两人,一言不发。
风荷飘香,炎炎夏日,气氛却冷凝成冰,无处不森寒。明晟握住明鸢的手,举步将离时,忽听到周墀的声音。
“明大人——”这语气漫不经心,好似全然没放在心上。“原来这是明家的掌珠,明诚近日身体如何,可还好吗?”
“家父身体康健,多谢太尉大人挂念。”
“怎能不挂念。”周墀将徐无慕揽进怀里,目光暗沉地逼向明晟,“他的旧疾,还是我亲自请的太医、亲自问的病情与药方。我怎能,不挂怀于心呢?”
明晟沉默不语,身后的明鸢却已紧紧地咬着牙,将那些即将脱口的激愤之言咽回喉中。
“慕儿身体不好,不喜欢外人。”周墀的手覆盖在徐无慕的后颈上,像抚摸一只无比宠爱的幼猫。“都走吧,再待在这里,他要不高兴了。”
明晟躬身再行一礼,当即道:“舍妹冒犯两位了,明晟改日再登门致歉。”
贸然闯到面前的两人已经离去。周墀捋过徐无慕身侧的一缕墨发,看他面上无甚表情的模样,笑问道:“真不高兴了?”
怀中人没有应答,而是抬眼看了他半晌,指了指唇。
“周文哉,你……”他复又收回手,转头道:“你是故意的。”
周墀心情大好,朗笑几声,爽快承认道:“是又如何?”他环住徐无慕的腰,低低地道:“你的生死、喜怒,只有我能决定。徐无慕……我劝你安静地待在我身边,我不想让你死。”
在周墀看不到的地方,徐无慕的眸光一寸寸冻结,眉目之间寒气四溢,杀机隐现。他缓慢地回抱住对方,手掌抚到他背后最易穿透的地方,声音低而平和。
“我从未有过挣扎的机会。你也不要……给我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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