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破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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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破镜
夜风萧萧。
圣旨已下，大军开拨青州的前一夜。已入深更，满城寂然。似被京华庙堂之上的高压气氛所感染，连处处歌舞升平的拂柳街，在今夜都比往日要寂寥暗淡许多。
一点烛火如豆，于微风中摇晃颤动，白蜡彻夜泪流。炭盆中未燃尽之物响起哔剥的声响，红泥小火炉，美酒正沸。
徐无慕只穿了一件素白的薄衫，衣角软软地缠在案脚上，似一团散而又聚的云絮。他垂着眼看书，手中是半部《庄子》，正读到齐物论时，一声微响，略带寒气的身影从门口进入，坐到了对面。
前程莫测，这也许会是最后一面。陆守安眉眼锋锐如故，墨眉斜挑，俊逸非凡，而当那双明亮星目与徐无慕注视时，便刹那化去寒芒，变为一潭温热的泉。
小侯爷穿了一身暗红的锦衣，初次展露大世家的豪奢贵气。他未曾开口，而是用目光仔细地临摹对面之人的轮廓，从他瘦削的下颔，纤秀修长的颈，直到横在颈下宛若一柄玉匙的锁骨。
素衣包裹躯体，勾出窄瘦的腰身和挺拔如松竹的脊骨。徐无慕卸去玉簪，长发散落，发梢打了个弯儿，温顺地伏在他肩头。
烛火摇摇，光影变化。陆守安抬手，握住了他拿书的手腕，低低地道：“明日行军，原本不该来。可是……”
话音未落，徐无慕已合起书册，抬腕舀酒。案上摆了两排翠绿酒杯，被滚烫芬芳的酒液注满。
“我明日不能去，就今日送行吧。”徐无慕道，“小侯爷……我有一件礼物给你。”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红色锦囊，其上绣了一丛不知名的花。还有一面巴掌大的小巧镜子，通体是古旧的铜色，背部有纹饰，做工极为精致。
徐无慕将锦囊推给陆守安，随后当面将铜镜摔碎，沿着裂纹分成两半。他抬指摩挲着裂开的切口处，微微刮出了一点儿划痕。
“晋人夫妻离散，破镜为两半，各执其一，待相见之时再重新合起，此为破镜重圆之典。如今，你谈及生死未卜……若是生离，我待你回来。若是死别……”
徐无慕低头注视着手中半面碎镜，低声道：“它替我殉你。”
酒气升腾，白雾四散。在两人之间覆上一片朦胧的纱，不知是否是错觉，陆守安举目望他时，窥见那双素来寒如霜的眼眸里，隐隐地有一丝烧灼。
锦囊与半面铜镜具收在掌中，陆守安看着他，忽道：“夫妻？”
晋人破镜，各执一半待重圆，乃夫妻之举。陆守安突然重复这二字，便是察觉到徐无慕话中的动摇之意。
他自己的心意，已剖干净给对方看了，而徐无慕的默然深潭，终于一圈圈地泛起了涟漪。
徐无慕没有应答这句话，而是举起酒杯，将温热酒液饮下喉。他身体不好，酒量也并不太好，可今日却有些不同寻常。
甚少饮酒之人，突然过量饮酒会如何？陆守安不知道，但当他握住徐无慕的手腕，从他手中夺下第四杯时，对面之人的神情已然有些茫然了。
但其余的酒杯还在，炉中的美酒香气飘出去很远，散落在窗外的夜风之中。
徐无慕拿起另一杯，语声低微：“既然是给你送行，自然要有诚意。而且我也……想试试喝醉的滋味。”
陆守安一把握住他的手，将酒杯放在案上。他第一次不顾徐无慕的反对，将对方抱起来压到床榻上，一手将怀中人的双腕扣在床边。
“无慕。”他的眸光至清至净。“不必再喝，我知道你的诚意。”
陆小侯爷高束起的长发在他低首时从肩侧垂落，与徐无慕在软枕上铺开的墨丝纠缠在一起，无分彼此。两人无声而长久地对视，直到徐无慕溃下阵来，移开眸光环住了他的颈项。
略微带着凉气的呼吸声近在耳畔，陆守安来不及偏头看到，便听到耳畔响起极压抑的声音。
“陆守安。”他抵在陆小侯爷的肩上，眼眸紧闭，语声低微：“你一定要回来。”
陆守安从未听过徐无慕这样的声音，他向来孤直、即便是十分的缱绻温柔中，犹会带着一股冷寂之气。而耳畔的这一句话，语调不稳，尾音颤抖，吸气声都是一片慌乱。
徐无慕松开手，仰首与陆守安对视。那双墨色的眼眸仿佛被水洗过，有一种纤尘不染的通透感。
“无慕……”陆守安抬手抚上他侧颊，手掌再缓慢下滑，搁着一层雪白薄衫停在他腰间，曳在榻上的暗红锦缎与素衣相交错。
他剩余的话没能说出来。他想问徐无慕是否已经对自己有一点点动心了，也想说他一定会回来、不会让他等太久，但话到喉间，却似早被阻塞了一般，半个字也无法说出来。
陆守安揽住他的腰，低头吻了下去。
夜色愈深，寒月映窗。如霜的月华从窗边攀爬过来，沿着床角而上，蜿蜒过交叠的红衣素衫，一直从一截纤细霜白的手腕上爬，依偎进泛着草药气息与淡淡幽香的怀里。
烛火轻轻地摇晃，满室暖光，映出人影成双。
次日，清晨。
徐无慕醒时，天还未大亮，枕畔也还未凉透。
朱砂早已受了吩咐，没有睡在外床。他抬手抓住床柱，修长瘦削的指骨上布满了浅淡未消的吻痕，在霜白的肌肤上化作错落的花瓣。
徐无慕动作幅度略大一些，掖好背角的被子从身上滑落，露出的颈项与肩膀也是一同的情形。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感觉浑身都像麻木了一般，只有腰背之间以及那里……偶尔会抽痛。
他坐起身，望向周围。烛火燃透、晨光蒙蒙，这偏僻的一隅小室有些昏暗，乍然入目，有一种惨淡的寂静。
正如他母亲去世后的二十年里，度过的暗无天日的每一天，没有出路，没有光芒，直到尽头。
徐无慕从枕畔拿出那一半的碎镜，指腹绕着精致雕纹的轮廓摩挲了一回，失神了片刻。
好似久居绝境幽路之人，偶见光明。
天昭二十一年四月初二，陆守安领神武军，驰援青州。
旌旗猎猎，整军待发。陆守安一身银色甲胄，高居红鬃烈马的马背之上，猩红色的披风在晨风中飘拂，似血一般。
神武军另一个私下里名字便是“陆家军”，这是陆家手里最精锐、最忠诚的军队。同时也是横戈在君王心中的窝心之刺，与周家控制的神佑军、江家领军的神锐军相比，陆家军在各个方面都要高出些许，堪称是镇国之柱。
这样的一柄利刃，却毫不能握在君王手中，将会引出何等的风云翻覆。
陆守安坐于马上，注视着明家的马车由远及近。见到明晟下车，刚欲抬手先遥行一礼时，便见到另一个纤秀身影跳下马车。
红衣黑发，眉点朱砂，五官分开看每一个都精巧细致，拼在一起偏偏有一种磅礴大气的美感。一身似火红裳的明鸢拧紧黛眉，跟随兄长站到陆守安面前。
明晟拱手行礼，随后道：“知你今日前往青州，特来送行。没想到与陆兄暌违三年，才重见了一个月，又要远赴战火，平定乱象。”
一旁的明鸢偏头小声道：“号称什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小心马失前蹄。”
明晟忍不住扯了一下明鸢的手，压低声线：“鸢儿……”
“我从未号称过这些，都是他人欲捧杀之辞。”陆守安看向明家兄妹，眉峰利如剑，眼眸寒似星，与归京时的孤身策马不同，立在大军前，少年将军的威仪便展露无遗。“京中局势不稳，两位能前来相送，已在我意料之外。”
“陆守安。”明鸢转头看向他，突然道：“你打不过就退、退不远就逃，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义之战……唔唔……”
明晟一把捂住自己小妹的嘴，直到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被明鸢憋回去，才歉然道：“陆兄。”
“无妨。”陆守安道，“其实我近日也在思考此事，我……”他欲言又止，最终深深地看了明鸢一眼，反而旋即转变眸光对明晟道。
“我离京以后，无慕只身应对周家父子，我有些担心。所以，我想托你多多看顾徐无慕……若我此行不归，往后，也请你看在与我的故交上，照拂他一二。”
“陆兄，你真是关心则乱。”明晟摇头感慨，“徐公子未遇见你之前，也过得十分安稳妥当。要我从何处照拂？”
陆守安沉默了一瞬，轻轻叹道：“也是。”
他调转马头，策马转过方向，行至大军之前，猛然一抬臂，再用力挥下。
于是，万顷尘烟骤然而起，有天才英拔之称的陆家嫡子陆小侯爷，带领愿为将军舍身不顾、效死于前的神武军远赴青州。
神武军离去之后，此消息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京中各个角落。即便是最迟钝的触角，也能察觉出陆家最后一个嫡子在外征战究竟代表了什么
这一条命，几乎代表了抓紧镇国精锐神武军的机会。这一点，庙堂之上的九五之尊知道、太尉府知道、国师府知道……歌舞升平的云霓天，也同样于心底知悉。
几乎没有人想让陆守安活着回来。无论是意欲把控神武军的当朝圣上，还是只缺这一个筹码便敢举旗造反的周文哉，以及排局布阵、一计算出千百步的国师大人。
神武军就是一枚点睛的棋子，任何一方将它握紧在手里，都足以盘活自己手中的剩余残棋。
大军已远。明鸢远眺着腾起的烟尘，问道：“你为什么不许我说？”
“你以为我不想说吗？”明晟看向自己的妹妹。“明家与陆家三代世交，对他们陆家人的脾性再了解不过。忠君爱国乃至冥顽不灵的地步！他人之语，往往没有作用，只能等他自己领会。”
“只是……”明晟遥望着陆守安离开的方向，叹息道：“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有真正看清这个世局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破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