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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橘与樱 ...

  •   之三 橘与樱
      冬天过去,早春四月樱花飘散的堀川二条邸,正适合小睡的午间。
      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去,她正通过重重渡廊往我寝殿的方向走来。八重葡萄染硬木纹唐衣,柳套色上白的礼服小挂,颜色搭配是与年龄相符的沉稳与成熟。我不由收起手中蝙蝠扇,赞叹于这位常年侍奉前斋宫纪子内亲王的左京命妇来:据女房们所言,左京命妇大概年有半百,头发已脱落的有些稀疏了。但或许是精于保养的关系,还显得漆黑而不觉苍老,比衣裾还长出了些。她身材娇小,但步履落落大方,很有种嵯峨朝深宫贵妇的风度,典雅非常。尚这样想着,忽听到很近地方传来个威严声音:
      “在打开窗子的情况下,请不要放下遮住颜面的扇子。这样被外人看到小姐尊贵无比的容貌成何体统?”
      我暗自吐舌,果真是被挑出毛病了呢,笑。
      悄悄环顾四周,命妇带来的女房们坐在门边,都是严妆正服,不苟言笑的样子;而小宰相她们则是围在我的杌子边上,交头接耳的评论着对方。于是抱着不想输给对方的心态咳了两声,道:
      “那么,就请撤去几帐吧。”
      横亘在左京命妇和我中间的几帐很快被人挪开,我略一低俯下身,作为对新老师的礼节:“今后就要承蒙您多多教导。”
      她拜俯于地回了礼,然后膝行上前:“今天我们就开始讲《史记》吧。”
      《史记》?
      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提出了疑问:“听说藤壶那位贵人入宫前讲授的是《白氏文集》呢。”正是小宰相。
      左京眼睛也没抬,道:“事实上,讲授《史记》而不是《白氏文集》正是大臣的要求。”她微睃了我一眼,我笑了,挑战性的看向面前的文案和书本。明白左大臣的意思了,宫廷何尝不是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呢?记得从前姨夫和泉守曾经感叹过:太阳底下全无新鲜事。懂得前人的谋略再以未卜先知般的眼光应对眼前的种种变故,即使我背后的势力左大臣比不上藤壶中宫和太政大臣,也可以做到起码自保的程度。
      \"不过男人可不一定喜欢熟读读汉文、对其了若指掌的女人哦……\"水晶撞击般的戏谑声音由远及近敲入了我耳中,同时伴着非常浓烈的香味——这香味!我的心砰砰狂跳,似乎就要呕吐出来的感觉——丝柏木和杨桐,那是藤原经雅经常熏的……莫非……莫非!
      脚步径自上来,打了帘子就进,毫无避讳的。究竟是谁……不由低下头去,直到……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抬起下颌,眼睛强迫着望进一双黑如子夜的眸子里。
      “怎么哭了?”
      男人的眼睛时时刻刻带着笑意似的,俊朗里又有几分狂狷不羁。只不过,连那笑里都好象有天生蛊惑人心的成分,配着平自流露着似乎有无限情意风流于眼底的迷人桃花眼。但他此刻的表情是非常认真的,或许因为面对的人是自己的妹子。
      他应该就是常夏的哥哥、宰相中将平雪下吧,一个优游于禁宫和朝堂的贵公子,惹女人们关注不已的男人。此时他一身束带官服的打扮,想必是刚从宫中退下。
      “你的身体无恙了吧?”不知何时左京命妇一干人已避开。雪下在她刚才的位置坐下,翻了翻我面前的书,又道:“女子还是要懂得情趣为先,总不见得男人乐于在家里供奉着个博士不成?”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也没多想就答道:“这便是你们男人自个不愿意钻研学问的缘故了。怕女人书读多了,在家里竟应对不出,有失体面。所以一味强调女子要柔顺。但女人又不能一点学问也没有,所以成日里说学写和歌就够了。其实啊,所谓女子的学问,也就在于要懂得丈夫说的话而又不全懂,只能到会迎合的程度又不够反驳。我说的可是?”
      然后就见雪下一愣,不过只在一瞬,继而又笑道:“巧了,今日在梨壶的东宫那里,权少纳言说过与妹子同样的话。”
      “哪位权少纳言?”我不经意的问道,试图转移他对我刚刚伶牙利齿的关注。因为在女房们的耳里,似乎常夏是个很少说话的小姐。
      “还能是谁?”雪下的口吻从玩笑转为正经了,“就是那位凭借岳父爬上来的前式部少辅大人。”语气里是很明显的不屑。
      “你说谁……”
      “藤原经雅。怎么了?”
      回过神,我竟没发觉自己用手攥住了他的鬓发……原来这样雪下身上才会有这味道,沾染到这味道……原来以为生死之后可以忘却可以不再憎恨,但怎么可能?因为那样的深爱过他,所以也才会恨的不离不弃。世上所谓的情仇,也就是如此吧。
      但我忘记了眼前这个男人,他轻浮外表下丝毫不让于经雅精明心机和深沉城府。忘记了他还在面前,充满暗暗考量的看我,所以竟让鬼一般凄怆的神情浮现在了脸上——那种常夏决不会有的表情。后来想想,大概就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怀疑我了。
      只听得哐当一声,御帘被忽如其来的朔风吹开。中庭的散樱随风而入,莹白的花瓣尖头带着嫩粉色泽,直直盘旋在我和雪下中间。
      “那是春天的暴风雨……”雪下饶有兴致低吟道,同时一个转身将我的身影巧妙的遮在了自己背后,防止被庭院的仆役窥见。
      我松开手,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去:刚刚还晴好的蔚蓝天空刹时变阴霾起来。
      “风从龙,云从虎,风云变色的花时岚。人的命运,就好象这四月天气,捉摸不定。”他站起身去放下御帘,“你入宫的事出了点状况。”
      雨越下越急,不是淅沥沥的时有时无,乌云聚集在这一片小小的天空。天空下的我充满兴味望着气势磅礴的宇宙,望着天光一闪,就好象利斧千钧劈开了浑浊乌云。然后不知为何反而得意笑了:“太政大臣授意谁去做的,是权少纳言吧?”
      雪下云淡风轻般把玩着手里折扇,然后抱起从我脚边跑来的猫儿,逗弄着金铃,道:“他的确是个很有能耐的男人,怪不得能取得那位大人垂青。正如我今日在御前所听到的,‘左大臣那位即将以女御身份进宫的小姐、其生母竟然是已过世正室夫人身边女房’,这个消息已经完全传开了。为了你的前途,父亲早已将这件事封锁了十多年,结果还是被他挖出。”
      我很好奇为什么雪下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付悠闲闲的样子。不过这个疑问很快就解决了: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来。极厚的陆奥纸上是拟古的字体,措辞老套而又不掩倨傲之情,显得十分顽固可笑。
      “自先帝仙逝后,老朽每思时日无几,而身边幼女尚黄发无知。她乃是先帝在世时极其宠爱的,又兼身份贵重,除了您无人能代替老朽照顾她了。正所谓‘风动吾家小竹丛,此夕闻声更清幽。’”
      不禁哑然失笑,问道:“是那位先帝丽景殿女御给主上的信么?”
      雪下唇角一勾,露出了邪邪的笑容:“是的,这下两股势力之间就需要出现一个你,作为平衡点了。”
      “是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太政大臣知道么?”我想我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丽景殿想要把自己所出的二皇女送入宫中成为女御,她知道以二皇女的身份是足够与藤壶中宫分庭抗礼的,可以保证二皇女今后的生活和地位。而雪下将会把这封信的口风透到太政那边。这一举动的机关就在于:太政大臣会认为,如果先帝身份高贵的二皇女成为主上的女御,就很有可能将还未生子的中宫气势压倒,从而影响中宫的地位。这样的话,他就会推翻自己先前所作出的努力——让经雅调查我的身世,反而极力促成我入宫,让我来分掉一些对于二皇女的关注,使内宫矛盾不至于集中尖锐。这就是雪下所说的势力的平衡点。
      远处的天边电闪雷鸣。

      他没有料错,不久之后,关于常夏生母的一切谣言自动的平息了下来。命妇将关于入宫日子的消息带来的时候,我和雪下刚从鞍马寺参拜回来。雪下一袭白色的直衣,里面透出些淡紫,说不出的好看。二蓝色缚脚裤上织出藤花折枝纹样,疏朗的散着。他倚在屏风边上,慵慵懒懒的一边看公文一边和我下围棋。
      有时候我不忿他的不专心,悄悄移动一两目的位置,然后就看见他眼也不抬,用折扇丝毫不差的指到刚刚移动的位置上。
      于是就更加不忿了,莫非他是神仙不成?
      小宰相和雪下身边的舍人小童竟同时出现在帷幕外边,一个替命妇传话说入宫日子就在秋令九月朔日,一个抱了满怀是各种色纸的立文——女人的情书。他还是专心致志状,我赌气似的放了猫儿上棋盘,自个立起身去理衣裳。
      这时背后蓦地响起爽朗的笑声,回头看去,雪下早已放下那些纸笑俯在棋盘上。又被捉弄了。

      端午将近时候,梨壶的东宫殿下将举办一次管弦之会与歌合,届时不但六位以上的朝臣及亲眷参加,主上也要亲自驾临。雪下得了空就会解开直垂的首个盘纽,坐在廊柱边给那名叫“井手”的琵琶调音正调。“井手”的琴弦透明如雪,据说是用在唐朝永泰元年阿弥罗国王进贡的冰蚕丝制成。每见他一手拿着镶了螺钿的拨子,一手将琵琶半掩在衣袖下弹奏时候,总是有女房们用五颜六色的袖子掀开帘幕,暗自偷看赞叹。
      雪下笑道:“主上身边的东西,总有些希奇古怪的名字。比如你从前惯弹的和琴罢,在宜阳殿里收着的,就有‘朽目’、‘盐灶’、‘二贯’、‘宇多法师’等等。”
      这样看来,还是常夏的“紫衣”比较中听。我将高丽白锦琴囊打开,因为年代久远,梧桐的质地竟大似乌木般色泽了。但声音还是清脆动听,音韵久远。
      “还记得和琴的指法么?”他眯着眼睛问我。
      苏醒之后,有很多我不会或是不知道的事,左大臣家就会认为我是惊吓过度所以完全不记得了。而在于乐器,我只在幼时和经雅一起学过横笛。和琴虽然勉强会些,但爪音却是生疏的很。
      雪下似乎没有注意到我面有难色,语气轻快的道:“那就苏合香吧,我们兄妹可以合奏一曲。”话音未毕拨子流丽的一扫,苏合香雅致精巧的曲调倾泻而出。他起初并没有使出全付的心力,而只是慢慢勾托。“我带你的音,别急,先试试。”于是自己就把琴推到面前,如履薄冰似的推敲着雪下的调准,然后化做琴音。渐渐地,竟入了佳境,不知不觉中终于略俱了规模。
      待到当天着装时候,不经意对小宰相感叹了一句:“‘紫衣’真是无双之物,声音清越动人。”谁料她一脸迷惘之色。
      “小姐,您从前未曾弹奏过和琴……”
      我一愣,将手上涂抹着的胭脂晕出了唇线外。小宰相好象没多在意,继续钉着衣带上的银箔,独具匠心贴出海边仙山的图样。宫中宴饮不比寻常,衣服的定色都讲究的很,大家都想在御前显出自个的不同,但又不能着禁色、或与别人相同。雪下说我“惯弹”和琴……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来得及多想,我用菊花棉擦掉胭脂,继续在唇角上点好花黄。这不止是我第一次进宫闱,更说不定会有机会面圣,所以务必要收拾停当、以压倒群芳的姿态出现在整个后宫。我想成为这一次管弦之会的众人所瞩目的对象,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刻苦的练习着和琴技艺。时至今日,对他的感情已完全不复存在,藤原经雅在我心中也只是一个叫这个名字的男人而已,与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子没有两样。但我还是怨恨他,同时也一并怨恨着橘齐信,因为我早已什么都没有了——甚至是灵魂的凭借都没有了,只能依附在别人的身体!因为,支持着我存活的就是沉重的戾气。我已经完全变了,如果说我想要的是荣华富贵的生活,毋宁说是更需要通过别人的肯定来肯定自己的存在。这种魔鬼般不择手段的欲望在我心中强烈的纠缠着,似乎要将我真正变成返回人间的厉鬼才罢休。不知道,这是坚强,还是脆弱?
      下葛女房们来来往往于回廊和渡殿之中,收拾着物品。刚想吩咐把六角唐柜里的栀子紫套色十二单取出换上,就见中务自雪下的东殿捧着个盒子过来了。打开看时,竟是华丽雅致的礼服:白色织锦平纹唐衣,配深紫由浓向浅染色的裳;领衿和裙带是黄栌段染的梧叶凤凰纹,再是菊套色五重衣,以及穿在下面的红色绸衣。礼服上的刺绣完全是用以金银线,微小之处还装饰有唐的丹碧纱带。盛礼服的木盒下压着熏了浓香的书信:
      “‘梅香乍看无二致,艳色却有浓淡分。’这想必比旧年那套更加适合你呢。”
      激荡着言外之意的和歌。

      雪下身着青海波的束带,冠缨上插着方折下来的藤花,姿态很是风流漂亮。从他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就听见周围的女房们小声议论纷纷:“这二位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容貌,明明就是高贵的亲兄妹呢。可见那些传言是怎样的无稽之谈。”
      忍不住却扇一寸于唇边,微微一笑。刚要踏着脚凳上车,他此时刚好经过。也不理会众多女房和家臣们的眼,迅雷不及掩耳似的将我横抱起来送进车里,同时低言道:
      “适时服软扮弱,也是以退为攻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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