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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莲火焰 ...

  •   之二 红莲火焰
      这年从初冬开始,嵯峨野便一直被深深埋藏在白雪之中。京畿少有的寒气袭人,堀川二条左大臣别业见桃寺前的椿伴着天际皑皑白雪花盛开着。椿边就是我的寝室,半支起的丝柏木窗下,我正与近旁侍侯的女房小宰相等人边熏香边闲谈。
      “诶?”抬起头,放下手里的黄铜鎏金长柄炉,道:“你是说见桃寺附近有鬼出没?”
      小宰相神秘兮兮的膝行到我面前,小声说:“是啊,本来最近京里就不太平,阴阳寮听说也忙的不可开交呢……偏这时候您父上大人又选了这里这么偏僻让小姐养病。这里啊……”
      “咳咳!”
      两声咳嗽在御帘响起,屋里的人立刻都不约而同的识趣住了口。那是这里的女房之长中务君,她上身一身苏芳色柞浆草纹样的小挂,十足是一副古风十足的年长夫人行头。手里提着一木盒上等青炭,一面告诫她们:“不要把话题往那些无稽上引,小心吓着了小姐。”一面笑道:“这可是纪伊新送来的瑞炭,专门用炭屑和蜂蜜捏成双凤的形状,小姐闻着这香味儿,就能睡个好觉了。”
      另个女房中将接过盒子,用剪银的夹子把白檀木片铺在炉底,这才将炭堆好燃上。又继续起话题来。
      “京里不太平?是怎么回事……”
      小宰相刚想快嘴接上,就被中务眼神止住,只得简单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去年春夏之交时,和泉守的养女莫名其妙的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一个失神,被熏香炉炙了手,忙将手指捧在唇边一吸。立刻转移话题:
      “入宫的日子定下了么?”
      谁料到中务竟伏倒在地啜泣了起来。
      “看到小姐这等高贵之人那时的样子,我恨不得登时死去呢。而今终于好了,又懂事了许多,真不枉四方菩萨的佑护。”
      我气定神闲的微笑,扶起了“乳母”。
      “请您放心吧,我不会再做那等傻事。因为我不是常夏小姐——不是以往的常夏小姐了。”
      在她和小宰相诧异的目光中,我回首望向奁台上的铜镜:那里面是一张无愧于“倾国倾城”这一形容的绝世丽颜,也是我从昏睡中醒来半年后的现在、努力适应的外表。
      说是昏睡,也许并不准确吧……我就是险些进入三途之川的魂魄,小宰相口中尸骨无存的和泉守养女枕流,现在的左大臣小姐常夏。
      在那个暮春夜晚,我的灵魂徘徊在现世不忍离去。而此时此刻——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左大臣家常夏小姐从悬崖上坠落后殒命,痛失爱女的大臣夫妻延请了所有法力高深的高野山和尚和阴阳师为小姐招魂,但阴差阳错的,我的灵魂被束缚在了她的身体上。
      对于常夏小姐为何坠崖的原因,左大臣一家并没有再提起过,也许他们是认为我已经“忘记”了一切,就没有必要也最好不要再提起。可我好奇的是,究竟是怎样的原由,可以让这样一个娇贵的女孩子死无可恋、毫不犹豫的投入六道轮回转世而去?
      是……比我还要伤心的理由么?一股同病相怜的情感油然而生。也许在心底里我是自私的吧,我不愿意死,或许……是不爱那个人的也说不定……所以还是贪恋红尘。
      重生了,我想我可以忘记前尘,忘记爱恨情仇的种种……

      又是梦魇……
      梦境里的我拼命奔跑,似乎无路可逃。全身都像是在燃烧,五内俱焚不得安宁的痛苦。恋心如处火宅,像那个猿乐故事里所说的一样:被武士和书生的爱煎熬,不得往生,只得堕入无间地狱。又好象是道成寺的和尚,背后有蛇妖追赶,不顾一切奔向滚滚波涛!
      然而面前不是波涛是悬崖,悬崖下满是绯色云霞一般的八重樱,仿佛跳下去就能像纵入流水一般快乐的停止了呼吸。那轰华绚烂的花海,埋葬躯体的最好归处。
      闭上眼睛,感觉到纤白的衣袂在飘飞,听到耳旁呼呼风声——是那么真实的梦境。
      如果你不愿意她伤心而绝,就换我死去好了。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呢?是哪……你眼里的我是左大臣的掌上明珠,是日光常夏一般坚强的女子,是——你认为可以选择伤害选择放弃的对象!就是因为我的坚强!
      不……不……
      就在那一刹那,他从身后拽住了我的衣袖。
      不要死,不许死。他这么说着。那个让我沉醉到几乎想要流泪的声音还是那么动人,而我,也真的流泪了。
      不过你好自私,为何不让我死?是为了自己良心的安稳。你许诺过的永远,就因为她的伤心欲绝而动摇了,最终你爱的也只是她吧?
      算了,我不愿入宫,不愿同人争宠,只想与心爱的人厮守到老。
      回首对他莞尔一笑,用我此生最绝美的容颜……
      一袭轻衫剥落,身体毫不犹豫跃向青山的怀抱。

      惊醒了,我直直坐在寝台上发愣,回过神来时寝衣已被汗湿透。夜夜的梦魇,情节就好象是在连续告诉着我一个故事,我没有叫也不害怕,用温暖的锦衾将自己密密的包裹在里面,用手臂环抱住自己,然后无声的哭泣。就像是用我的灵魂拥抱一个朋友,抚慰她的痛苦。为了常夏而哭,为了她那死也不能抹去的、残存在这躯体里的记忆而哭。
      格子窗外还在飘雪,我起了身,没有惊动一旁局里歇息的女房,披了红梅套色的绫衫、外面围着白狐裘皮就出去了。微曙时分似乎是一天之中最冷的,呼出的气立刻变成白色霜雾。穿过爱宕道竹林被雪光照的明亮的小路,远方的小仓山隐约可见。石子小道上布满了青苔,小道通向大片的石佛法身道场。这里的石佛叫无缘佛:龙女听法于须弥山之下,供奉夜明珠。一沙一劫一世界,我本无缘。
      想起晚夏时候做千灯法会的日子里,那些清明透亮的钟声。方想着,大大小小无缘佛们的中间,竟有一丝晕黄的灯苗闪动。走近了些,躲在一尊石灯笼后看时,是个身穿禁色梧桐叶凤凰纹水干的男子,正专心致志的蹲在地上雕刻着一尊月光菩萨。
      电光石火之间,强烈的眩晕几乎要把我击倒。我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他的背影却又是那样的熟悉。
      ——不许死,不要死——
      是他?!
      我绕过石灯笼走了出来,带着那个梦里一模一样的美丽笑容。那个男人的脸从微弱的火花和月光菩萨间扬了起来,他发现了我,愣愣的望着我,四肢仿佛被定住了一样,满是动容的神情。
      “好久不见,右近卫少将橘齐信大人。”声线婉转且游刃有余。
      从他的瞳子里,我看见了自己妖媚异常的神态。而他,终于缓缓的开了口,不知是由于过于惊讶、还是在我枕流看来所剩无几的良心作祟,他连嗓子都是沙哑的:
      “听说……你好了……”
      他的鼻梁很挺,眉毛像汉文书法里的飞白“一”,隽永而温和。他的眼睛是善良的,善良到甚至有些软弱的地步。周围漂浮着上好的沉水香混合龙涎香的味道,又夹杂着些须梅花清新……没有人比眼前这个男人更配用黑方了,那种似乎不沾尘世半点涟漪的脱俗气质,连微微一个皱眉都令人不忍,高雅的像是神祗堕落凡间,在万丈烟火红尘中徘徊。
      这样表象之下,大概也是同一颗让人爱恨交织的心吧?在梦境里出现的故事:遇见常夏的时候,他二十,她十五。一个是有了相爱却始终相互折磨的妻子的贵公子,宫廷的宠儿;一个是从小在成为国母教养下长大的未来中宫……
      一步步向他走去,就像踩在着地狱红莲业火之上,轻款身段做无双绝妙的莲步。魔鬼一般风华绝代,是不?但魔鬼又怎样?就是这个右近卫少将、这个天神一般的右近卫少将,他把常夏逼到了无路可逃。梦魇里的喘息与恐慌,我记得感同身受!
      “你知道什么叫相逢么?”如玉般的手臂缓缓环上他的颈子,满意的将那眼眸中所有的惊惶、不忍、痛苦接收,“我只愿在那个时光与你逢,在五月的藤花缤纷之中……我披着出尘脱俗的雪白单衣,还有那舞姬夸张侬丽的绯侉。而你,理当像那时般唇边嗪着微笑看我,一边用沉醇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你说:小姐,你的头钗掉了。我有着很长的乌黑头发,扎着绳结垂的齐整,逍逍遥遥坐在古藤树枝上……”
      他动了动口,似乎想说什么,但那话音被我毫无前兆的吻堵回了喉中。
      天光隐匿在了流动的云身后,雪停了,火花于是越烧越旺,就像心火难平。我激烈的吻着他,用舌尖一寸寸不依不饶撬开那顽固禁闭的唇。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我能感觉到他肌肤温度的升高。
      开始动摇了,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责任与忠贞?你说你还是比较爱自己的妻子,不想让她痛苦。这本无可非议,只是既然那样,你又何必招惹无辜的常夏?她只是个想要爱的单纯女孩而已。你曾信誓旦旦说要与脾气乖戾的妻子离异,迎娶常夏,又为何在妻子又一个异想天开的自杀威胁下动摇?
      他渐渐的放弃抵抗臣服了,开始主动,开始艰难的回吻。而此时,却又被我一把推开。
      你是个可悲的男人,常夏不知道她是否真正得到过爱,而你,连自己是否爱过她都不知道。
      我用手指抵开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带着天下最残酷的笑靥如花:“齐信公子,听说令姐的生辰就是今日呢。”
      他的胸膛起伏着,没有料到我会忽然这么一句,然后点头。
      “令姐……”装做不经意的样子,天真无邪的歪着头道:“今日起就是年庚三十了吧?”
      橘齐信讶异的看着我。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变的冷冽清澈,像是一道寒光利剑般凌迟着我。我不在乎,一个人若是曾经死过,很难说她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怕什么。
      当朝中宫伶子,太政大臣长女,右近卫少将橘齐信长姐。
      于是炫耀般玩弄着丝缎也似的秀发,说出了更加阴毒的话回敬:
      “不知道主上是不是也会像公子刚才一般,为常夏情难自持、忘记少年夫妻呢?”
      然后欣赏起他死人一般惨白的脸。
      你想当圣人是吧?你想在道德和欲望之间寻求平衡是吧?你想一辈子都为了自己所谓的良心伤害别人、伤害爱你的人是吧?
      不,我偏要你牢牢记住:你负了常夏,你害死了常夏,你越想逃避这罪恶感,我越要让你在记忆里慢慢加深印象,一天天腐蚀你的神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入宫?!”他平静温和的表情荡然无存,是呢,即使是不爱的女人,但她既爱过他,却将成为别的男人的女人,教他何以平复?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腕,这一刻,不知怎么的我竟走了神:围绕着我们的无缘佛,它们心中是否会在感叹人间的贪恋痴嗔是如此执迷不悟的业障?
      “常夏,你很好,但我不爱你了。不要因为报复我而丧失自己的幸福。”
      丧失幸福?不会的,我有把握可以获得一切幸福。现在我想要的幸福就是成为皇后,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享受高倨万民之上的尊荣,为我那可怜的、被权力所杀的父亲、母亲报复权力,而不仅仅是,报复他。
      真要感叹他为何总是能如此理直气壮了,叹气似的低言:
      “既然我是这么好,那为什么不要我?”
      话刚出口,我却愣了:这话,竟不知是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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