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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拈花一笑 ...

  •   之四 拈花一笑
      轻嗅着捧在手中毬香炉的味道,我慵懒的将身子裹在锦被之间,闭目养神发着呆。思绪渐渐飘回了很久之前,和泉守大人慈父一般的话语萦绕在了耳边:
      “经雅、枕流,你们看我手里的东西:它叫横笛,又名龙笛。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由于它音色宽广深沉,如同龙的鸣叫声。如果说笙、筚篥分别代表了天与地,那横笛就是与之相匹配的空。”
      天、地、空……连接宇宙中万物的、神秘而又高雅的乐曲。
      琵琶是唐国由西域传入的乐器,再被遣唐使藤原贞敏带入日本,以《玄象》和《贞敏》二曲最为有名。它与和琴音色的搭配被认为是具有现世风格的高贵乐器。桐木所制的和琴有六弦,支柱则使用了枫树的树枝,再用玳瑁制成的“琴轨”拨动琴弦。自古以来就作为接受神谕的载体。和琴的独特之美,就在于以左手按住五弦,只留下一弦的余韵,那自在的一种风流蕴藉。
      我敢确定雪下选苏合香而不是更拿手的春莺啭是着意计划的。因为谁都知道,苏合香是横笛最适合演奏的秘曲——他在向经雅,不,权少纳言挑战。
      透过御帘看去,明月还尚高高挂在青色天空未曾落下,窗外是欲曙天。平时的这个时候,二条大路上静的甚至可以听到车轮轧在石子上的声音;而今日,整个京中的至上权贵们都赶向大内,车马扈从熙熙攘攘。
      迷迷糊糊睡去,再睁开眼睛时是小宰相轻轻摇醒的我。
      “小姐,已经进朱雀门了。”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是掩不去的兴奋。才在心底偷笑过她,用手中桧扇撩起整个格子窗御帘的那一刹那,我的目光也完完全全被这可比世上最豪华绚烂宫殿的神圣庄严之景而深攫住,几乎不能呼吸。
      自建春门入宣阳门,一扇扇宫门次第打开,每扇门前都有执弓带剑的藏人神态威武驻跸的身影。绵延繁复的渡殿和回廊仿佛连接在云端,交错在宫与宫之间,看不到起始与尽头。紫宸殿正处在整个大内的中轴线上,勾心斗角上遥遥的蹲着瑞兽、麒麟、龙。殿前左右各是橘树与樱树,樱花刚谢,芬芳的白色橘花压了满枝。顺着数不清的台阶向上望去,主上的御座就好象设在高天原一般遥不可及。
      许多主殿司的宫女们用村浓染色纸绳束发,在清凉殿临时搭起的板桥上捧着各式盒子进进出出。盒子里装的有预备赏人的时令样式女衫、香饼、三枝梅或是糖渍栗子的点心。都用金箔和赤色的绳结挽的很漂亮的样子,另外还有成叠的鸟子淡黄色的纸,上面还特意用棉絮和绉纱做出云浪和海水的波涛。廊下为执事的藏人们排列了整齐的坐垫,但他们也似乎繁忙非常,就看见红色练绢重袍穿梭的身影。
      我和带的四十名女房从承香殿的渡殿往清凉殿而去的时候,两边檐上随着走动的进程同时垂下青竹帘,上面还很雅致的装饰着五月的菖蒲。御帘上垂下的长长红纽绊有很些矜严,风吹动的时候,能看见帘子里的帷帐上朽木形图案,还有很多身着宫装女性的身影。她们不时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着,目光追随着我而动。想必,其内容不外乎就是我这个阵势张扬的未来女御吧?
      不可输给任何人,要让她们知道谁是未来后宫的主人,谁是未来,左右这个帝国的人。
      于是以潇洒利落的动作将掩住面容的桧扇缓缓向下移动,然后恰如其分的停留在樱唇边。
      一笑。
      妩媚而又高傲的笑,将风情万种的眼角和眉尖吊到了正好的角度。那笑容背后支持着的,不是一个所谓倾国妖姬或是红颜祸水的轻薄,而是有着如同所有觊觎于权力男子心性的阴谋者。多么张狂,多么骄傲!
      天下的女人们,你们若想赢我,缺少同样的美色和远远无法企及的智慧;天下的男人们,你们若想赢我,缺少不受任何所谓的感情、诱惑的特质,以及更加有利的进身之阶。
      视线扫去,是不由自主俯低行礼的身姿。偶尔也有些不忿的眼神像毒箭一般射来。那是理所当然的,羡慕么?嫉妒么?你们或许口中会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我根本不在乎是吧?别傻了,只有心底狂热渴望的人才会那么说。其实是想要想的不得了却没有能力得到吧。真是可怜呢。
      哈!
      我们浩浩荡荡一行人终于到了管弦之会所设在的清凉殿西厢。主上的御座临时就设在那里,傍边有东宫的座位。两边挂起了帘子,两边是嫔妃和女官们的座位,公卿们则坐在清凉殿到后凉殿的渡廊上。
      走近了些时,只见主上和东宫殿下还没来,而御座左侧有个身着深紫色蝴蝶穿云浮线绫细长和萌黄唐衣的女子身影。女子身材瘦削,颈子及头部线条纤细,美丽的长发从容垂至衣裾。这种熟悉的气质很像右近卫少将橘齐信,想必就是中宫伶子了吧?
      于是加快了脚步,走到她面前。就见她回过头望着我,挑高的修长眉毛和一双锋利凤眼,眼里充满了考量。
      原来就是这样一个把心事直接表露在眼睛里的女人,而已嘛。于是暗自笑了,以经过训练的优美角度深深躬身。
      完全放下扇子,脸上是完全属于十九岁少女的单纯,微笑。
      我和女房们坐在御座对面后凉殿正殿的中间隔间,刚刚坐定,声势浩大的高丽乐就演奏了起来。大小太鼓分架舞台两边,鼓面有三巴和火焰部分是龙的为大太鼓,代表太阳;鼓面火焰部分是凤的为小太鼓,代表月亮。青海波之舞已徐徐开始,透过御帘看去,与身着青底深绯色花纹束带的雪下相对应的正是齐信。两人背对而立,卷缨冠上都装饰着的藤枝,正随着舞步微微震颤着。
      谁料到一阵响动,听见了小宰相在训斥人的声音。
      “这里是左大臣家小姐的几帐,你是什么人,怎么敢擅闯?”
      侧头看去,只见个身穿印染船葛图案汗衫的少女正站在门廊下。于是站起身来过去,问:“怎么回事?”
      少女头也不敢抬,立刻拜倒在地上,怯生生道:“奴婢是御息所夫人的侍女。刚才夫人命我出去为主人折枝樱花插瓶,可遍寻不到……又误将小姐的几帐当作是……”
      原来是前丽景殿的人,既然这个船葛会弄错,想必二皇女就在我们的隔壁吧。只是禁苑的樱花早就凋谢,那位老妇也太不近人情了。于是吩咐中将君叫人折了橘花回来,写了封立文绑在上头:
      “五月橘花,汝袖共此香。”
      交给船葛带了回去。
      透过帘子,女房们兴奋的对对面坐着的公卿指指点点。我半靠在杌子上,一面剥着鲜红的石榴,一面漫不经心看雪下洒落的舞姿。他的表情带着扑朔迷离的神秘自信,在每一次转睫、回身、扬扇,似乎在无形的宣告着自己的胜利和骄傲,再将表象轻浮的秋波撒在这个无处不弥漫着私情气味的帝国后宫里。我目不转睛的看他,心想这是怎样一个可怕男人……下一个回转,齐信舞到了面向我的地方。这个沉迷于雕刻佛像的贵公子,他的眼神飘忽着,长长的鬓发在空气中划出美丽弧度。然后就见雪下似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齐信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夹杂着欣喜和紧张,立刻扭头看向后凉殿——我这个方向。
      雪下的眼睛朝我一眨。
      一定是他这个多事的家伙告诉齐信我在这里。顾不得他也看不到,狠狠的向帘子外白了一眼。站起身来推开环绕身侧的屏风往外走。反正主上还没有来,我也没必要现在非憋闷在这里。
      “中将、小宰相,陪我出去透透气。”
      通向弘徽殿的渡殿两侧是满世界姹紫嫣红:粉红和鲜红的牡丹,高大的白木莲,花瓣是嫩白中透些紫的山吹,浓烈艳美的椿和红梅,一丛丛马醉木,间中夹杂着像樱桃一般的山茱萸……干燥和暖的风吹过的时候,丝柏木缠着的紫藤花和远处晚开的染井吉野樱就会随风飘散。
      四周没有旁人,于是竟坐到了回廊抄手上,低头看汨汨流水里的锦鲤自由自在游来游去。似乎又回到了儿时的乡间,拿着竹签斗蟋蟀……太过出神了,以至没有注意到纷纷惶恐万分俯倒在地的女房们。
      自己还很得意的说道:“你看,不知道把福饼揉碎了的碎屑它们吃不吃呢?”
      身后一片寂静。
      “不吃的。”陌生的男人声音。
      我大惊,立刻回过头去。一个身后跟着大量红紫官服公卿、着桐叶麒麟纹黄栌染礼服的年轻男子正缓缓向我走来。
      “它们只吃朕亲自喂的食。”
      慌忙就要从抄手上跳下。多么窘!多么失礼!这一个尴尬到极点的境地了,偏偏衣带又被乱枝给挂住了!
      “别动,别动,小心别把这么美的衣服弄脏了。”
      诶?我一愣,他却会错了意,以为我误会了他的意思。
      “当然当然,本人更美。”
      然后就见他撇下一帮大臣快步走到我身边,小心细致的把缠绕在牡丹枝桠上的衣带解开,冲我轻轻一笑。
      像是被冬日里和煦的阳光照到……我这才稍微平服了心跳,小心翼翼的端详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颊。此时却不防他抬起了眼睛看我。
      似乎是被吓到了,我没有说话。
      “是你的眼神……却扇一顾,倾城无色。”
      这下就真是完全愣住了。想起了那句话:“……眼眸里就像放进了三千世界一样。或许,这对于男人,也未尝不是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真的,是这样么?
      吸引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不是常夏的美丽容貌,而是唯一属于我的、眼眸的光彩?
      主上……

      “我听那位说到你了。”
      青海波终了之后,雪下坐在了我的帘外低笑道。他身上束带在我出去的间隙换成了嫩绿柏叶直垂,正调弄着琵琶。我记起了早上和琴的事,待想要发问,四周却突然安静下来,雅乐寮所有的演奏都停止了。向对面看去,原来是主上驾临,于是仍旧带着疑问随着众人下拜。雪下站起身来,施施然向主上行了一礼,朗声道:“臣从四位上参议左近卫中将平雪下向我主圣上献上苏合香之曲。”话音刚毕,他微侧过身来向帘中的我丢了个眼神,我点头回应。
      深吸口气,将紫衣揽至身前。再看他时,他迎着日光而坐在廊下,低垂的睫毛给眼睑透下了一抹动人的阴影。瞬间,修长手指操动了拨子……旖旎春光之中,好似曼荼罗的莲华随着落下流水,光和影像回旋的尘埃在他沉吟着的、形状姣好的红唇边舞动……该如何应和着他呢,我想起了那个四月的午后,对了,是——春天里的暴风雨!纤指一划,张落有致的揉按着和琴的锦弦:我听到微风扬起,刹那间的风云变色。无边的飞花化做最深沉的叹息,像十六天魔八部天龙般舞蹈、沉醉、靡废……直到无可遏止的疯狂泪水。
      我收不住了……怎么办……怎么办啊雪下?
      另一个和琴的声音响起,爪音有些笨拙、生疏。同样是苏合香的调子,以宫音化解掉我的变徽之声……好象是高雅温柔的空谷长风吹散了天上乌云。此时琵琶声起,声改鹿娄换六三九三的巧妙变调,完全将攀高的音调压下。渐渐的,那个和琴的声音弱下,我立刻接了上来……暴风雨渐渐止住,雨后的菖蒲香似乎也随着曲调倾泻而出……
      一曲终了,激动的几乎瘫倒在地。身边却鸦雀无声,是小宰相她们都惊呆住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像全身虚脱般道:“小姐……刚刚……刚刚为您和音的是主上本人啊!”
      心中立刻又惊又喜,却强忍下来,将自个的扇子递了出去:“请给我枝上的藤花吧。”此时上面赏赐也下来了,是缝殿寮特制的御用端午节香球和一套玳瑁的和琴假甲。同时附着御笔亲自书写的信:
      “百鸟久未鸣,而今妙音啭。百花久未放,于兹乃盛开。惜乎芳草深,名艳不可攀。转思三秋时,红叶绕宫苑。”
      紫流苏一般的藤花串儿载在扇面上送了进来,于是问道:
      “是回还是不回呢?”
      雪下闭目微笑,摇头不语。我便懂了。
      忽地一个激灵,熟悉的龙笛声飘飘袅袅,在空气中震颤着……正是权少纳言经雅的苏合香。我冷冷一笑,怎的,今日大家都选上了这个曲子了?从帘子里向外望去,那个人的身影背对我而立。死亡的回忆,掉到冰窟里似的痛苦,流个不停的鲜血,还有那妖魔般的火宵夜月……全部涌了上来。
      雪下刚打了帘子进来,却看见我这付惨白的面孔死死盯着经雅的方向,像是个玩偶一样放大的瞳孔。于是一步上来抱住了我,将我的头按在他胸前,让我再也看不见那个男人俊美如同恶魔的脸。
      大口的呼吸,拳头紧紧攥住他衣襟……不,我不要这样害怕着下去了,那样……我如何出现在他面前,在阳光下出现在他面前?
      慢慢推开雪下,我以全身的力量在抵抗着那份恐惧。然后,从一边抽出了不知是谁随身带的龙笛。
      忽然想起了一句讽刺的话: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去爱人,爱会让他们失去冷静、决断和勇气 。或许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正因为不爱了,所以才能这么做。
      那是我最最拿手的乐器,摆出最端庄的仪态,五音十二律里的每一个音阶,都与宇宙的奥义紧密联系在一起。就如同四时递嬗有续一般自然而又富有情趣。连接天与地的就是“空”,此乃龙笛所追求的境界。
      整个人都沉浸在如同月光般的笛声里,一切都变的空灵而虚无。三生万物,但何谓万物,都是彻底的虚无……
      那个瞬间,我忘情的吹奏横笛,忘记了自己更忘记了害怕。于是眼睛直直迎对了经雅像见了鬼一般惊骇的表情,这次是换他充满恐惧的回头盯向我现在身处的方向。
      笛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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