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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身乃半焰 ...

  •   之五 身乃半焰
      夕阳如血般顷刻之间坠下,此时主殿司的女孺和藏人们执起火把点燃了中庭篝火。晦日,月光隐,东南风大起。篝火倏地燃起了一丈高,熊熊烈焰伴着热风将后凉殿我面前的御帘高高卷起。就在那一个刹那,也只有那一个刹那,我和他双目交对。
      火光之中他的脸,仍旧是那样熟悉的轮廓。你记起了么,害怕了么,那为何面容上写着无伪的困惑?为何让我看见你,在见到帘内人刹那难掩的失望?你又想掩饰自己的心情吧……我知道,每当这个时候你总是会像个别扭的少年一般扭头望向天空。但是,除去这一切一切我知道的我可以掌握的,请不要让我看见你落泪……行么?
      因为你我已成陌路。
      我知道你的泪是为我而流,我知道你的心中仍然无法完全忘记我——守护着成长的小妹妹、青梅竹马的恋人、善解人意的未婚妻。
      恐怕那一刀斩断的只有我的情思吧?以及你我永远也无法连接的尘缘。但你不可能忘了我,我是你一生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因为我清楚你的爱不是虚情假意,你会牺牲我来成全自己,也会用一辈子在心底思念我。而这,就是我可以利用的筹码。
      瞬间的发丝飞舞,又随着风息、帘落而沉静。曾经是冰冷表象下令人掉泪的温柔,曾经是世上最最残酷的情人,都像幻影一般掠过我眼前。一声叹息,闭上双目,复又睁开时,恢复了修罗似的坚定。
      “太息名为恋情玷,怨恨泪落袖不干。”相模的恋歌,此时正好成为最辛辣的念白,“少纳言大人何故忧伤呢?”
      字字珠玑却声声似箭,直射向他那名为枕流的伤疤。“怨恨泪落袖不干”一语双关,表面点出他此时的样子,但心怀鬼胎时听着,却是另一番意思了。
      空气中弥漫着满满的紧张,似乎马上就要像篝火里干燥的木柴般噼里啪啦炸开。此时,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却像一阵旋风般袭来,一个身着菊坠水干的男孩骑在一匹似乎没有驯服的马背上,直楞楞就朝后凉殿冲来。廊下侍奉的女房们纷纷尖叫着躲避开去,雪下立刻把袖子绑住,正要出去,却见一抹白影从边上冲出,一把扯定马缰,纵身跳上马背,将男孩放了下去。定睛一看,正是齐信。
      还是风神俊逸的样子,狩衣几乎没有沾上半点泥土和汗渍。但是他表情里全是薄责,对面前一脸叛逆表情的男孩严厉却不失礼节的道:“殿下,您这样纵马入宫将主上的体面置于何地?请谨言慎行。”
      喔……原来这个孩子就是迟迟未来的东宫殿下、主上最幼小的弟弟。我隔着御帘好奇的打量着东宫,他大概只有十岁左右吧,留着还未元服的额发,童发分梳在两侧各挽成鬟,是个眉目如画表情骄横的漂亮少年。
      不禁感叹这个齐信还真是大胆,竟就这样如师一般当面训斥东宫殿下,不过跟他儒生气质倒是十分相符。就见这小豹子似的东宫殿下狠狠的瞄了他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走到御座前先给兄皇见了礼。然后在一边花丛里挑了半天,终于采了大把的紫阳花,抱个满怀到我帘前,别别扭扭的说:“惊扰了小姐,我心甚为不安”云云,样子模仿着大人,那心不甘情不愿的可爱表情不知怎么的竟使我想起了经雅当年。
      于是将和纸透过御帘递给他,“请将您的汗擦干吧。”话音刚落,身后女房们都笑了起来。我抬头一瞥齐信,看着挂了笑意的唇,不自觉竟有些赧了。讪讪的伸手出去接紫阳花,谁料东宫就势一拉我,小小的身躯整个跌进御帘,把我也翻倒在一起。这才真正吓了一跳,女房却没只是惊呼了声——毕竟还是没有元服的孩子。他抬起脸笑的狡猾,道:“你就是那个家伙喜欢的女人吧?”
      雪下唇边含着微笑照样坐着,不动声色的摆明把这个小麻烦推给我自己解决。
      我头也没回,眼角余光一扫齐信,然后把东宫拉了起来。故意忽视这孩子一脸顽皮的表情,不紧不慢用桧扇挑起帷幕一角——主上正向这边看,于是螓首微低行了个礼,然后拿衣袖遮住脸,举手投足风情万种。
      “中务,把葛粉卷端来。殿下一定饿了。”脸上不嗔不笑,风波未起的沉静。
      果然东宫耐不住了,黑曜石一样闪亮的眸子里满是藏不住的怒气:“别把常良当小孩子!我才不要什么点心!”
      会这么说的就只有小孩子而已。我忍住笑,道:“原来殿下的御名是常良啊。”看到他吃惊而后又羞又窘的样子,站起身来从那手里接过绣球一般的大束紫阳花。轻嗅着,接着言道:“那位是否对我有所心仪,我不知道。如果殿下想问的话,我只能回答……”手指略用力,其中一枝的花杆应声而被折断。硕大丰美的花球像断颈的白鹤般重重落在地板上。
      “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我毫无意义。”
      话音落地后,微笑着看向了御帘外面,一点也不意外的是齐信的苍白容颜。
      我知道他在听,所以也便故意把声音说的高度正好。

      管弦之会后的几日里,雪下几乎没回过府邸。说是当值在梨壶,舍人小童却被中将君瞧见往阴阳寮里跑。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预感了,但却做不了什么。很多时候不能去逃避,因为逃避并不能带来内心的平和。宫里来的宣旨女官带来了主上的书信,白编绫上是流丽万分小野体书法,恰如其分的缚在一枝藤花上:
      “风音不闻月影杳,殿中松消池亦枯。而今紫宸殿外春花绽放,不知卿钟爱何种?”
      不禁笑了出来,把书信压在妆奁下面,扶了为着写字方便挽成的发鬟呆想。而墨掸和松墨散乱在寝台边上,东宫殿下口里衔着枝笔,此时正支了下巴翻着自己画了一半的物语册子。他身边是随身从梨壶带来的手箱,里面满满都是白纸。真亏担他只是个未元服的孩童,不然如此顽皮四处乱跑的个性怎生是好?
      “是皇兄写来的?”东宫从大堆色纸和罗绢里抬起脑袋问道,没有梳的头发披在肩上,俊俏的模样倒有几分像女孩子。于是就拿了书信递给他看,他好奇万分把信反复看了几遍,最后懵懵说道:“原来这就叫男子的情书啊。”
      立刻笑倒在地上,道:“难道齐信少将就从来不写情书的么?”
      谁料他却摇摇头,立刻粘到我身边,一本正经的说:“才没有,他都快一年没有去锦小路那女人的府上了。”
      锦小路那女人?
      “就是兵部卿宫府邸的小姐,那家伙的正室,被叫做昼颜的。”东宫一脸很不屑的样子,接着道:“这女人从前素有才名,她父母也是珍爱的像宝贝似的。久而久之就把脾气养的万分乖戾刁钻,谁都不喜欢。”
      我忽的一笑,道:“看你刻薄的。我倒觉得这个乖戾刁钻似乎更与殿下相符呢。”但心里却对那个锦小路的昼颜起了强烈的厌恶之心。但没摆在脸上,继续逗着他说:“还以为殿下跟齐信少将关系不睦,却哪知如此同情他。这样看来是我弄错了。”
      他扁扁嘴,道:“谁叫那家伙虽然迂腐了些,但还是挺忠心的——不像他父亲和妹夫少纳言。”
      我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看上去却仍是无神的紧:“太政大臣和经雅少纳言?”
      小东宫玩弄着插了菖蒲的梳子,孩子气十足不知轻重的道:“你是没见过红梅殿的那位,每次朝觐时候就对皇兄还算有礼了。别人还有谁能放在他眼里?一双眼睛总是半闭半睁着,似乎有算计不完的东西。他把正室的大小姐送进宫,又想以三小姐招了你哥哥做女婿笼络他。至于娶了那个病秧子四小姐的藤原经雅,还不是他看中的鹰犬而已。”
      鹰犬?我暗暗摇头。经雅有着深藏不露的野心,他之所以愿意被太政利用,肯定是有把握抓住鹜飞冲天的机会。而不可能只是充当太政的爪牙和帮手。但太政这个老狐狸又如何对付呢?我现在只知道想扳倒他就必须牢牢抓住主上的心,夺得椒房专宠。但仅仅这样就足够了吗?绝对不会。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左京命妇讲的史记上有那么多的前车之鉴,单靠美色无法换来权力,还必须有与之相匹配的聪明头脑和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定性。
      还有谁是我需要抓住的?
      于是从东宫手里抽出笔来:
      “夜月行天春风扬,梅花芬馨欲满空。妾此时任性的想目睹已谢去白梅的仙姿呢。”介乎恃宠和玩笑之间语气的信函……不知道这样是否能把所有想找机会诟病我的敌人引出呢?如此一来,余下的就都是可以笼络的了。
      但有了莫名的期盼,主上会真的把它当作玩笑一笑置之么?是……他理应如此的,毕竟在端午节句提起想看早春白梅是那样不合情理,毕竟他是拥有这个国家的君王、心里装的该是军机政要而不是一个女子的小小愿望……可是还是期盼了,即使渺茫还是期盼了。

      刚把东宫殿下交给乳母伴内侍带走,舍人小童就立在御帘边禀报:“公子请您移步东殿。”
      “小姐,要换件衣服么?”
      “不,不用。”我深吸口气,抬起双臂让她们上前整理一身的雪白……如梦似幻的春月夜,乌黑长发披散在白色外挂上,没有任何人的跟随,只有自己裙裾逶迤拖地的翕倏声。
      魂为阳气,魄为阴气,魂魄合一为具体的生命。人之初生,便有精神依附于形体,精神为魂,形体为魄。人之将死,则魂气上归于天,形魄下归于地。这就是人的生命往复轮回的过程。天地之间的规则就是如此,人与神所订立的契约就是如此:没有身体,灵魂就应该随之而去。
      一个人伫立在东殿前,深夜长风蓦然吹开了唐门,紧接着是一扇扇木窗次第被吹的左右撞击。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却在下一秒就被拥入了一具温暖宽广的胸膛。
      “你是谁?”
      是呢,我是谁?是常夏么,不是,我是占据了常夏身体的别人的灵魂……我是地缚灵,对烟火尘世尚充满眷恋之心而不忍离去的灵魂。直到有冰冰凉凉的液体从脸上滑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哭了。我是多么的委屈,多么的无辜,多么的……自怨自艾!终于被识破了是么?那就请彻底的杀死我好了。刹那之间,整个世界都仿佛是了我的敌人……没有父母,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任何存活的机会,没有人会为我流泪除了我自己!
      于是不用理会背后用铁一般臂膀钳住我的人是敌是友了,不再哭了,反而低低笑了起来,就着他的臂弯轻巧转过身去。
      咫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
      雪下打量着我,就那么看着我,仿佛要透过我的灵魂,看到我的过去。
      我的眼睛毫不示弱盯着他,我不怕什么,大不了就是再死一次而已。
      “总是用骨子里透着寒冷的眼神,嘲弄般的看着所有事情……”他松开揽住我腰的手,掠起自己落下的几缕额发,带着玩味用那几天前还拿着拨子的修长手指抚摩我的眼睛,一边像情人低喃般言道:“美丽的形状……经历过世事沧桑、背叛与痛苦。难道……”他笑了,而我愣住了。
      那笑里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冷漠无情。
      “难道你也是如同常夏一样,幼稚的为情而死?”
      雪下的语气简单的好似只是在叙述一样事实,而并不是自己妹妹的死。
      “藤原经雅,他是我死前的爱人和未婚夫——我的名字叫枕流,一年前殒命在他手上。”没什么好为经雅隐瞒的,死去的原因也好、我们的关系也好,就这么毫不羞涩的说了出来。
      也不用我多说了,眼前的男人是如此精明。只见他眉毛一挑,答案很快出来:“为了获得权势。”
      我点头,“所以放弃了爱情。”
      雪下笑了起来,“爱情?可笑的自欺欺人罢了。对于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或许他们总不承认——爱情只是华美的谎言而已,或许是为了权势、金钱、地位、安定的生活、归属感,又或者……”他轻轻一顿,强力□□般的低沉声音在我耳畔言语:“为了□□。”
      不知何时我也一道笑了,嘲讽的说道:“大概只有残酷的死才能让我这样愚笨的女人清醒过来,明白所谓的爱情只是双方各自编织的迷梦而已。在现实面前,它不堪一击……”话音未毕,唇轻喃着摸索纠缠上了他的唇。
      他没有闪躲——如果因为什么原因把这吻推掉,雪下也就不是雪下了。很快的变被动为主动,他巧妙的引导着一切。
      轻吻转为密不透风的深吻,四片唇瓣若即又离,看了是让人脸红心跳的暧昧。
      一个与爱情决裂的女人,与一个不相信爱情的男人,所谓的道德也恐怕只是一个笑话吧。没有爱情,没有那可笑的承诺与永久,在同父异母的虚妄的美丽□□下是两颗同样不羁到冷酷的心。
      四周的彼岸花开的如火如荼。白日里下过雨,微霁后夜空没有星子,兀自挂着深沉的颜色。仿佛是不让这王都岁月凝集成的凄艳专美于前似的,零落成泥碾做尘的花尸横来一股妖魅邪异,嘲笑时世般的漂在路上凸凹不平的水洼中。
      背弃了天,背弃了地,在现世里徘徊。
      “你会爱上他么?”
      “……谁?”
      “你未来的丈夫,主上。”
      “不。这是我的重生,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以爱为名尽情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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