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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轻肥 ...

  •   之六 轻肥
      一夜暴风雨过去了,彼岸花长长绛红色花须上滚动着丰盈而灵动的露珠。清晨未醒时,闭着双目养神,就嗅到了空气中缓缓流动着的清芬。睁开眼睫是从未有过的惊诧,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是躺在大片花海里的妖精……
      是的,我的枕边、衾旁,从寝台直到西殿的渡廊上那长长的距离,全摆放满了都是异种的白梅——白的妖娆、纯净,散发着强烈的浓香。是只有唐土志怪传奇小说中才会出现的雪一般冰清玉洁的白梅。花萼上都不带一丝胭脂红或是雄黄的杂色,纯粹的白瓣,是这世上举世无双的香雪海!
      “今日似与雪争艳,吾庐寒梅竞放花。你便是我的传奇呢。”
      是主上的御笔……他是如何在这近乎初夏的日子里,一夜之间搜寻来如此的白梅花海,然后在全部献上在我醒来的枕边?
      记得在很久以前……经雅十五岁,我十岁,两个人被伦子夫人带着从京都出发去寒冷的土佐,看望任职的忠纲大人。一路的坎坷形状,我整日的呕吐、晕车、昏昏欲睡。也是这样一个五月天,天微曙的时候,经雅轻轻唤醒了我。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俊美的微笑里满是宠溺。
      当东方第一缕阳光投射在整个林子、把它照亮时,我掩不住满心的惊喜和快乐,刹那之间忘记了所有的病痛。
      那是无边无涯的白梅林,把我们两个的身影映衬的是如此微小,而我们就手牵手站在这片花的海洋里。就像是白雪做成的仙境,满枝的琼华芬芳、花似月霰。
      “好美……”
      我拾起裙子,赤着脚欢快的在林子里奔跑着。从一棵树绕到另一棵,然后调皮的躲在繁花似锦的后面让他看不着我,再着急的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是多么喜欢听他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是情窦未开的女孩,却在心里偷偷的惦记着这个沉稳的小哥哥。看着他最关心的人是自己,总是会在别人不在意的时候照应着自己……然后幸福的笑了,躺在落了一地的花瓣上睡着。
      “我们变成树吧,就永远的留在这么美的地方。”
      他笑了,揉着我的头发。
      “好,那就请老天把我们变成树,永生永世都会站在这里。”
      但我们终究会变……他已不是那年那月那日的少年,我也不再会为他而动心……但那一瞬间,却还是记忆中无可比拟的惊艳和感动。原来以为这一生也再也见不到那冰雪一般异种的梅花了,以为这一生也不再会有这样的感动了……
      把脸深深埋在抱了满怀的花里,痴痴的嗅着那久违了的浓香。
      然后御帘被打开了,女房们自两边上来,抬上桧木桶盛着的洗脸水、绣着盘龙麒麟的锦缎手巾,服侍洗漱。中将君和小宰相各手持长柄香炉,中放安息和大食进贡的千年龙涎香和沉香脑、乳香、没药;中务拿成套的玳瑁嵌金乌木梳子精心将鬓发、垂发、刘海梳理整齐,再接过蔷薇花露浸染滋润头发。宫内特制堕休粉用来自出羽的泉水在手心化开,混合花靥和胭脂晕染在面上。细小精致的貂毛银柄刷子轻沾螺黛,画出一双拂云却月眉。
      一切收拾停当,端起桌上金碗里的甘葛煮汁,含了在口里然后吐在漱盂。这才道:“请父亲大人进来。”被小宰相扶着手起来。
      左大臣不掩满脸欣喜,是了,在这个贵族的世界里,爱情一向是与权势相联系的。
      “女儿,你还尚未入宫就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前兆啊。”
      我矜贵的一个微笑,仿佛是理所当然般的没多说。抬眼一看,雪下正靠在廊边的柱子上,嘴唇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向我眨了下眼睛。
      “父亲,我入宫以后住的是哪里呢?”与雪下眼神暗换。
      “中宫住了藤壶,二皇女可能住弘徽殿……你约略是承香殿。”左大臣有些不忿,弘徽殿是宫中最华丽的寝宫之一。
      我一下子哭了起来,将刚刚化妆好的花容划了个凌乱,然后更是奋力将手里的梅花揉作遍地花瓣。一发不可收拾。左大臣慌了,连忙左呼右唤让女房们拉住我,又回头喊雪下:
      “快来劝劝你妹子。”
      雪下快步上来,立刻换了副严肃的表情,道:“我明白了,父亲只需将妹妹的情况一五一十禀报主上,说妹妹素来娇养,略不顺心便会气喘伤心。主上如此优容,定不会如此委屈我家常夏。”
      左大臣恍然大悟:如此的圣眷正隆,背后又有自个撑腰,即使是中宫又能奈何?于是拊掌大笑道:“是我欠考虑了,女儿莫要伤心,只等着去谢恩便是了。”于是转身出去,料是准备面圣了。
      雪下悄悄在锦衾底下一捏我的手,笑道:“你这个机灵鬼,但可想的太天真了。”
      我坐起身来,对着铜镜不慌不忙的整理头发,一边道:“你是说太政大臣那边?”
      他一挥手让女房们先退下,欹丽的身姿倚坐了在我身边。
      “他会那么容易让你得遂心愿?”
      我笑着边点妆粉边道:“不怕,且不说我手里还抓着齐信这个棋子,起码在我入宫之前是不会对太政动主意的——即使恨透了他。”
      透过镜子,我看着雪下的表情轻松。他只说了一句:“所谓政治,也倒没有你想象这么难。”
      忍字头上一把刀,我能暂时忍住复仇的心,为了更大的胜利。在入宫之前,在生下第一皇子之前,我绝对不会把矛头尖锐的指向太政和经雅,即使主上如今是如此恩宠。我现在需要崇高的身份和进一步保证这个身份的孩子——他会是我最有利的武器。
      “其实呢,我要弘徽殿也没你想象那么难。”一脸顽皮拿了他的话去回敬他,说出的却是刻毒的计策:“我不会跟二皇女去争,只要……”
      “只要?”他挑高了眉。
      “只要二皇女不要入宫就好了。”
      转身搂住雪下颈子,爱娇的道:“此事还要劳烦兄长呢。”
      他充满兴味的望着我,拈了颗樱桃送进口中,等我继续说下去。红润的樱桃进了他弧度优美而性感的唇里,接着顺着修长的颈子滑下,喉结动了一下……引着人的视线看向领口露出的那一抹轮廓深刻的锁骨。
      “唐土武后当权时候,曾经为太子李弘选了一个即将进宫的正妃王氏。她年方妙龄、出身高贵,但婚事最后却被莫名其妙的取消了。兄长知道是什么原因么?”女人害女人,是最容易不过的。因为她往往知道敌方最害怕什么,也就是弱点与软肋。
      二皇女年才十五,正是懵懂天真的少女。她虽然身为帝王贵胄,父皇却早早归西,母亲又是个没有见识的古板女人。这宛然便是一个王氏小姐,她在成为太子妃之前被一个豪门少年勾引,做出了有失体面的事。结果东窗事发,再也无缘太子妃之位。那个少年就是武后的外甥、一心想让李姓皇家丢丑的贺兰敏之公子。
      平雪下……迷惑女人的心,想必是他最擅长的手段吧?
      雪下了然一笑,拉上涂笼的门。
      “那个二皇女也真够可怜的,被你利用来造了能够入宫的既定事实,然后再毫不留情的丢开。”话是这么说,他还是笑着一手又拈了颗樱桃含在口里,然后上身缓缓倾向我。我咬住他喂来的樱桃,道:“她能得到你,也算是有福了。”
      雪下是太政一心想争取来的女婿,如果与二皇女传出韵事,不用想也知道太政会迁怒的人是二皇女。
      “但我不会碰她。”他用调笑的语调道:“乳臭未干的丫头我可没兴趣,不如……”附在我耳边低语几句。
      对乳臭未干的丫头没兴趣?他真正的意思是不愿意亲身涉险染指主上未来的妃子吧?我心中暗笑。不过无所谓,他的提议的确也是更加天衣无缝。
      不禁好奇起来:这个男人,他身边有红粉无数,却似乎都不着心思;他精通琴棋书画,却不沉迷其中。究竟,在他心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没有深究,我也无意去深究。毕竟我们有各自的命运,只是因为偶尔的一次机缘,让命运的线有了短暂的重合。谁又能懂得了谁呢?我甚至连自己都不懂得。一年之前,我还充满着幸福准备做一个男人终生的妻;一年之后,就毫不在意的倚靠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甚至没有爱情,心里盘算的只是互相的利用与价值。
      我想的倦了,在雪下身边混混沉沉睡去前的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
      “太政大臣……”他把这四个字一个个念出来,玩味似的……“那样的人不配拥有天下。”
      天……下?

      次日就称病了,陪着“母亲”左大臣夫人去听结缘的法华八讲。似乎是万事万物都讲究个缘法:在神佛结缘之日布施,一日的功德可抵三千六百日。于是民间就有歌谣这样流传:梅雨季的晴天,风铃乍响。法隆寺结缘时,一日三千六百日。
      夫人可能是天生身体弱的关系吧,到了端午时节就开始咯血不止。她日日在大日如来前祈祝,而我,则是天天蜗居在禅房里抄写天台十六卷。金堂里的夜光菩萨和日光菩萨是奈良朝的旧物了,青铜的表面散发着柔和而庄严的光芒。于是就想起同聚院里不动明王真身来,总是带着微怒的表情……夜光菩萨的生命只有一个昼夜,而日光则可以享寿无极。人的生命,是否也是这么难以琢磨的东西呢?
      正发着愣,小沙弥推来门扉送来了一个小小的柏木桶。木桶里满满装的都是新剪下的紫阳花,还尚带着清晨露水。花间插着张加贺染红梅色纸,难波津之苇似的笔迹还有些拙拙的可爱。
      不由的笑了,隔着帷幕问道:“香积厨里有什么新做的糕点么?”
      很是伶俐的小沙弥,立刻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个食盒回来。打开一看,里面有羊羹、茯苓绢面糕、美作饼、浅茅梅花糖、薄雪馒头等时令的点心,都是孩子们可喜的东西。我略想一下,提笔在纸背上写道:“近日书法大有长进呢。”唤了身边的小宰相吩咐道:“送到梨壶给东宫殿下。”
      打了帘子出去,只见涓涓的清泉从竹筒引成的管道里流出,环绕着枯山水庭院汨汨流淌。花瓣漂浮在水上,渐渐远去。
      避开那些身披紫色袈裟和赤红缚脚裤的僧都们,我带着几个贴身女房穿过寺后安静的回廊,绕唐门到梦殿参拜救世观音像。晚上殿前的八角石灯笼亮起微弱火光,博山香熏炉里的烟在莲瓣底座四周萦绕不散。
      刚想坐下小声的念经文,就听见有些许脚步声自远而近。
      “小姐,是西洞院宅上的四小姐也来了。”守在门外的女房小声禀报。
      哦……原来是她——经雅新娶的夫人。我示意她们悄悄退下,一个闪身隐在了观音背后。
      松明火光下,隐隐约约只见三个壶装束的女子立在玉虫橱子边上。为首的女子身材娇小,身段如同早春二月的弱柳,蒲桃紫的打衣与水晶下裳相搭配,给人天真和蔼却有些保守老气之感。另两个女子年纪较长——大约是乳母或是侍女长之类的身份吧,为她取下了市女笠:大约和我差不多年纪,白皙的肌肤衬着浓密微蜷的乌发,眉梢如同薄烟,像是笼着一层爱怜似的惹人心动。
      是的,让男人爱怜不已……原来这就是取代了我位置的人儿呢。
      原以为可以消失无踪的妒忌,在这个瞬间重重的撞击着我的灵魂。想要化身为鬼扯碎她!想要把她丢进地狱的业火里焚烧!只因为是她就是她夺走了那个人的怀抱,那本来该我休憩的归属之处!
      好恨。
      我输给的就是她么?不知不觉中,恶狠狠的咬住了自己的一缕青丝。
      碧海青天夜夜心。
      曾经的朝夕相对,无数的因无数的缘起,经雅的结果不是我,却是这个女孩子。如果说我是佛前那三千六百日不离不弃的虔诚低语,她便是那一日之间就可以抵销种种的莫名缘法。或许,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就是如此吧……本应系在别人足踝上的红线。
      原来如此。缘来……如此。
      “她与中宫可不是一母所生,没有那种清贵的气质。外表也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小宰相斜觑了眼四小姐后小声评论道。
      中将一笑:“我觉得这位倒是娇憨可人。谁叫你我日日服侍小姐这偶人娃娃般的美人,心气也连带着看高了呢。”
      “听她们说些什么。”我比了个噤言的手势。
      夜晚邻寺的钟声夹杂着蝉声在空谷里回响,初夏的铃虫绕着香烛和法器飞舞。她拜倒在救世菩萨前,口里喃喃低语着。接着是供奉果品和手写的经卷,然后一个侍女扶了她起来,道:“要让人带信给公子,请他来接您回府么?”
      四小姐轻轻笑了,温和的说:“不用麻烦夫君了,待会参拜完我们原路回去就行了。不碍事的。”
      夫君……?我噙着浅笑,摇头不语。
      另一个年长些的侍女递了个颜色给另个,示意她先下去。然后自个把门掩上,道:“听说公子在八条的别院里有好些来路不明的女子。”
      她咬了咬唇,别过眼道:“乳母不要乱说……公子待我体贴有加,合家上下谁人不知?”
      “这可是公子身边的小君说的,绝对……”
      “不要说了……我……都知道。”四小姐上前握住了乳母的手:“我身体不好,公子已是百般包容……况且他经常来探望我,不曾有失礼之处……”话未毕,就已落下泪来,反而将那个乳母弄的里外不是人。
      经雅有很多情人?我倒是匪夷所思起来。以他对风流韵事没有兴趣的个性,应该会对这位娇弱的小姐一心一意才对。
      “乳母……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她回过头来,泪光盈盈的问道。
      我看着那乳母闪躲的眼光,想必这位小姐还不知道她婚事背后隐藏的血腥秘密吧?
      “没……没有……”慌乱的语气:“小姐怎么这么想?”
      四小姐倚在了廊柱上,安静的空气里,我听到了她的轻叹。
      你拥有了经雅,还有什么不幸福的呢?知道么,曾经,在我的心里,经雅就意味着幸福。抑或是经雅这一份的幸福或许对于别人,就不是幸福了?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那样的迷惘,仿佛是……仿佛是一种自我欺骗着的幸福。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心里在催眠,说服着自己说这就是幸福了。”她说到最后,就像在自言自语:“他,如同在透过我的眼睛回忆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些被他疯狂搜集来的女子长的是如此相似:或是眉眼,或是身形,再就是说话的语气……总是与什么人相似着……”
      哦……原来你和橘齐信也没有什么不同。是死亡后的怀念么?还是你在以行动表示最爱的女人还是我?笑死人了。这样的甜言蜜语在一次欺骗之后就变成了一文不值。没有信任的爱情好比游戏,这又是一个你开启的新游戏么?
      一拎裙裾转身离开。小宰相和中将连忙也跟了上来。
      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表情是绝对的冷静甚至……漠然。
      “公子派的那个人来了没有?”
      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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