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心魔 ...

  •   之七 心魔
      “原来这便是从长安兴庆池南岸移来的醒醉草。”自言自语的拿着七宝砚滤拨弄着,然后视线从那紫叶红花的草丛上移开,看向跪在面前廊下被蒙了眼睛的男子:和齐信差不多的颀长身材、秀气的脸,但气质完全没有那种那种飘离与俊逸。不过还是满意的向小宰相点了个头,让她把那男子蒙眼的布巾摘下。
      除了这人,我身边只留小宰相和中将二人侍侯,以及半夜的深山寺庙上空那一弯上弦月的影子。
      “你就是兄长乳母的儿子藤峰?”我只拿了扇子象征性的遮了半边面容,而未用几帐隔开,因为没有必要。
      “小人正是。”
      走下台阶到他身边,毫无前兆的用扇柄打向他脊背:“背挺直一点……说话时气息向丹田沉,不要浮在外面。再回答我一遍。”
      “小人正是藤峰。”
      男子脊背挺直后立刻显得贵气了许多,说话也开始有腔调了。
      “这样说:在下正是四位少将橘齐信。”
      我一字一顿的道,一边观察他的反应。果然,藤峰立刻露出满脸不解之色:“小姐……这……”
      满面的和颜悦色,我啜了口茶,道:“我要你扮作太政大人的公子齐信,与二皇女燕好……”跟他兜底没有关系,事情结束后自然不会留下这个活口。
      话音未落,藤峰大骇着不顾身份打断我的话:“二皇女可是主上即将入宫的女御哪!”
      不慌不忙不理会,我笑着亲自用手拍拍他颤抖的背,一脸和善。
      “‘即将’不就是还‘不是’么?二皇女年纪尚幼,不知世事,入宫伴驾实乃大不宜。你我为了主上也是不得不出此下策。”先是摆出一副忠心为君上的样子,见他似乎还是踌躇,索性话里藏针的威逼:“公子和我一心想要提拔你,自然先把这个功留给你。你不为自己仕途着想,也要考虑一下母亲的未来幸福。不然你要是不出息,乳母晚年可是依靠谁呢?”
      果然,藤峰听到母亲二字就知道已别无他路——毕竟那婆子被我扣住,只得泪如雨下连连叩头:“请小姐千万不要对母亲不利……”
      我嫣然一笑,将得逞的满意都压下心里,纡尊降贵扶起了他:“这话是从何说起呢?你母亲是我兄长的乳母,你与我们兄妹情分自然与别人不同。自然有事要先依仗你。”这样的恩威并施,见他表情稍微活络了些,继续道:“我们兄妹只要荣显富贵,又岂能忘了你的好处?”
      话说着偷觑过去,藤峰擦擦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陪着笑道:“看小人驽钝的,一切但凭小姐吩咐,无不照办就是了。”

      三日后的大内登华殿,主上的母后女院寝所东厢。女院御座设在南边,四尺屏风一字排开,帐台前挂了镶着月华边的竹帘。女房们穿着考究,纷纷服侍在女院身侧。
      女院年纪虽已不轻,但眉目间流露着高贵秀美之气,可见当年也必是个出众的美人。渐暑的日子里,几帐换成了水晶色朽木纹平绸,衬着她披在红装之外的薄薄唐衣,很有几分国母的端庄仪态。我和二皇女分坐两侧。二皇女身穿紫苑套色五重打衣,头发有些稀疏,但鬓削打理的很美。身材略显福态,丰腴可爱的面颊上一对杏仁般的眸子。
      她道:“前些日子奉持千日精进,又将合香调制完毕,想分给你们一些呢。”
      所谓合香,就是将沉香、白檀、丁香等多种香料糅合,加甲香以蜂蜜和丸。等到要用时候,直接将这些香丸投入熏炉里就可以了。
      我俯身行礼,多谢了女院赏赐。然后回头目示小宰相,让她将一件回礼奉上:那是个水洲盆景,里面用沉香木堆造出假山,又将水草白沙和洁净的石子布置成海边沙滩的模样,水中还有个银镂漆船。沿着水岸线是一首古歌:
      “纪伊国的白良滨,拾起石粒无穷尽。今皇盛世永长久,江山更如磐石稳。”
      “难得你有心呢。”女院一笑,转身对二皇女道:“你母亲最近如何?”
      二皇女正低头玩弄手里的安息琉璃香盏,被她这一问有些猝不及防,道:“家母在潜心读经,以求宿世幸福。”
      我忍不住暗笑,听说前丽景殿心胸狭窄,在宫中时经常与人口角,风评颇为不佳;现在又是邀宠心切,怎么会潜心读经呢。
      女院倒是一本正经,问道:“都读了些什么经呢?我最近倒是在抄写妙法莲华经的。”
      二皇女低头思索片刻,认真的回答:“大概是庄子之类的。”
      就听女房们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其中年轻不知事的就已撑不住笑了。
      “那你说说母亲都读了些什么呢。”女院靠向杌子,脸上是掩不去的好奇和忍俊。
      眼角视线一飞,正瞟见侍侯在侧的船葛膝行上前,似乎是对二皇女说了些什么。我没有自作聪明的制止她的无礼,只是看好戏似的暗笑,脸上却还是拿捏着端庄持重。
      “母亲常常训导道,庄子有言: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生则无累,无累则正平……”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女院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先皇大去后,就很有些人议论这位母后未曾出家为故人修炼冥福。她现在偏偏找出来这话,岂不是专专要与女院难堪?
      但还是没有插话——不给人争宠卖乖的口实。直等到女院发话,道:“你认为呢?”
      于是微微欠身答道:“无累者,无执也。有执必不能无累;执于实,累也;执于虚,亦累也。”话里含而不露的点明了立场,见女院的脸色由阴转霁,最后特别的强调了句:“若执乎弃世,是又将以无累累者也。”
      话毕,端正的垂睫一笑。抬起头,果不其然的看见女院赞许的神情。
      我赢了。
      此时,却有几下慢慢的、讽刺似的清脆掌声响起在门口。
      “好个口齿伶俐的小姐,怪不得主上三下两下就被迷了心神过去。”
      身穿艳丽红梅色唐衣配印染二蓝色下裳的姝丽女子一手扶着廊柱,殷红的樱桃小口衔着蝙蝠扇的柄,秋水剪瞳斜吊着觑我。
      想起了雪下说过的话。
      “当今在后宫与中宫伶子不和的,是主上还在做东宫时就侍奉在侧的宠妃梅壶女御。她是内大臣高阶成范的女儿。”
      看到女院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之色,我淡淡笑了,未着一语替自己辩解。
      不用争这份闲气,你的容貌远不如我,何况又是旧人……在男人眼里,新人永远胜于旧人。愿意把这样冲天的醋劲发出来就尽管发吧,让自己的尊贵身份尽量在满宫的女房面前丢了去,让自己成为整个后宫关于失宠最著名的笑话吧。
      在女院,还有,那个人的面前……
      我故作颤抖着在瞬间晕倒于地,然后果不其然听见他蕴涵着磅礴怒气的声音。是啊,我受了这样不留情面的揶揄却强忍着一言不发,多么识大体。
      “太不象话了!”
      龙颜大怒。
      小宰相很配合的立刻扶起我,与中将两个忙不迭用裹了冰的手巾擦我额头。睁开眼时,就是主上投来的关切眼神。于是泪水隐隐约约浮现在了眼里,充满哀怨的看着他……然后就看他充满怜爱的目光,亲自接过女房们递来的茶喂我,仿佛我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
      梅壶女御将扇子攥的咯吱直响银牙紧咬的样子尽收眼底。看到了吧,这就是男人的爱、帝王的爱。永远是漂浮不定的,永远是瞬息即变的。昨日他能在你的枕边说尽缠绵爱语、极尽风流温存,今日他就能在我的面前阴晴不定翻脸不认人。
      她气的掉头就走。
      戏子无情,君王又何尝不是呢?
      同理,他能待我如人间至宝、为我连夜骋百里铁骑取到那晚开的白梅就为了博红颜一笑也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我,还没有腻了我。
      雪下说的对,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只有一个人在充满向往畅想它的模样时,这样的爱情才是完美。而一旦得到,就会发现爱情已完全变质、失去了它原本的美丽。
      虚弱的向女院和主上请辞,然后再深深的望了那个充满着热切的男人一眼,转身离去。留下了一抹惹那对母子无限怜爱的背影。
      经过那梅壶女御身边,像是在耳语般用胜利者的语气念了一首唐土很著名的诗歌:
      “忆昔芳华在紫宸,铅黛不御亦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横波不顾人。”
      得意的一笑而过,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首诗的出处……昭阳妃子杨玉环入宫后,六宫粉黛无颜色,这也包括一向受宠的梅妃。梅妃秋扇见捐,在哀叹逝去的宠爱作下此怨诗。
      “妖孽……一样的……妖孽……”背后甩的远远的她咬牙切齿咒着:“你就不怕像那妖孽一样遭马嵬横死的噩运吗!”
      我一愣,然后竟不可遏止的仰天大笑起来。
      爱与死,罪孽与毁灭;竭尽恩宠的华丽与哀怨,以一个国家为代价轰华绚烂的气势。如果能天上地下任意妄为,那最终一个死又何惧!
      因为,我就是这日出之处……不……海神的杨贵妃。
      带着大批扈从像水边的洛神一般施施然从登华殿的回廊上飘过,果不其然与刚从姐姐中宫那里退下的齐信“偶遇”。
      一刹那的错身而过,帘外落花如雨。
      也就在那命运性的一刹那,我在他手里塞了一张小纸条——情愫暗传的感觉。
      回首,依依不舍的望他,似乎要将他的形貌吞噬殆尽、直刻在自己的心板上;他亦回首,踌躇着,秀美到脱俗的眼里是不期然的惊喜,眼神泄露了太多秘密。
      臣子与宠妃。
      仿佛是恍然大悟般的表情,却扇颔首示意,在最不该也最惹人痛心的时刻适时拉开了两人身份的距离。他咬紧了牙,隐忍一般的表情,然后硬是让自己也弯腰还礼。我转过头去,似是万种无奈痛到极点都反应不过来了,而在下一刻背对齐信时,却笑着走开了。
      原来你的爱恋就是那么肤浅的东西,只要有一样容貌,哪怕皮囊之下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灵魂都可以照单全收。或许你能打动得了常夏,却绝对打动不了我。因为我已经完全看穿了这个世上所谓的爱恋。如果,如果让那位昼颜夫人得知“你”将和二皇女在皇宫里幽会,结果会如何呢……且不说主上的想法了。
      “丑时四刻,安嘉门相见。”

      合衣而眠直到丑时三刻,约定的时间,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登华殿东厢的寝台边,高脚铜灯里火光幽暗的摇曳着,镂金的博多炉中飘出暖香暧昧,雪白屏风上映着飞舞蝴蝶一般的烛影。
      女官们已经退到局里休息去了,极少想忍着渴睡在前侍侯的也被理由支开了。我悄悄起身,将唐衣和下裳挂在屏风上,走到闩着横木的窗前。藤峰已经立在门口多时了,身上是与白日里齐信一模一样的装束。没有开窗,却背对着门板低声道:“那位就在边上一间,侍女已经下去睡了。还剩下睡在寝台边那个,将她打晕了就可。”
      那是船葛。
      下面只需要依约去见齐信就大功告成了,让他落单,待到需要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那时不在登华殿。雪下说我这个做法太过于冒险,万一齐信将和我见面的事泄露出去以保自己,那岂不是全盘皆输?我完全没有一丝考虑到我会败给齐信,因为我愿意赌。赌他会为了我的清誉对今晚的去向保持缄默,赌他会像当初为了妻子昼颜逼死常夏一样、为了保护我将自己置身于污名之下——因为他的愧疚和旧爱。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男人,一个与经雅完全不同的男人。
      冒出这个想法时候,心里莫名的打了个冷颤。
      因为瞬间的……心动。
      多么可怕,似乎从前曾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过那样甜蜜的对话:
      我是如此陈腐、不知变通、笨拙,似乎毫无优点的普通男人,为何你偏偏觉得我好呢?
      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这样的你如此陈腐、不知变通、笨拙、毫无优点,所以偏偏才爱你。
      是沉睡在这身体里属于常夏的记忆么?不……它没有伴着强烈的眩晕与梦境。心情忽然莫名的烦闷起来,甚至开始怨恨起高悬在夜空里那一轮金黄圆月。月光有如魔力,人似乎会被那朦胧梦幻一般的美而深深蛊惑……
      转睫回顾时是他的面庞,笼罩着祥和与虔诚,仿若迷梦。分不清是被月光蛊惑还是被他蛊惑了,一步步登上宏伟壮丽的城楼,登向他的方向。
      他就在那里等我。
      等……我?!脑中蓦地一个激灵,醍醐灌顶般。不对,他等的是常夏。
      于是冷酷的微笑又绽放在唇角了。
      白皙的柔荑上鲜血一样艳丽的蔻丹像瓣瓣夜樱,头顶披着轻巧妖异锦缎挂衣,慢慢走到了齐信面前。
      他掀开了盖住我脸颊的挂衣,眼神温柔的像春天里最深的潭水,可惜却看不出这如花似玉的画皮下魔鬼一般的灵魂。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以为我动摇了,是不是觉得我会放弃一切再为你死一次?脑中转过了千百个思绪,可惜他却没有再给我机会想下去,细瘦的手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我紧紧锁在自己怀抱中。那样的用力似乎要纠缠出个海枯石烂永不分离……直觉的感到危险。
      然后抽出怀里匕首架上他的颈子,血立刻顺着刀刃流了下来。
      因为我感到烦闷了,毫无疑问他爱常夏,毫无疑问他爱昼颜。他以为所谓的爱是什么?是享齐人之福左右兼得吗?是从刁钻的妻子那里疲惫了再在温柔的常夏身边得到抚慰吗?
      人渣。
      他没有闪躲,反而握住我的手腕加深了力气。只要再多一寸,利刃就会毫不留情的割断喉管。
      “杀了我吧!我无法不爱你,也无法不要她。”
      “她总是充满灵性,永远像个小女孩般捉弄着我,又爱我爱的刻骨铭心。”
      “你是世上最温柔的女子,像初绽的樱花纤尘不染。”
      “当时向她求婚时,没有想到后来会那样深刻的爱上你……我是最该死的男人。”
      常夏小姐,你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根本就不懂你,他根本什么都不懂。所谓的爱是什么,他根本就不懂。
      他要的只要一份完全包容的感情,而不在乎提供这份感情的女人是谁。只要那个女人够优秀,他觉得配得上自己就可以了。如果不是常夏,也会有其他的女人;如果常夏死去,还是会再有其他的女人。在他眼里,爱不是一生一世仅有一次的邂逅,不是在佛前五百年求得的机缘,而是救赎,他自认为与众不同的灵魂在尘世的安慰!
      橘齐信,你玷污了爱情的本质,更不配拥有常夏的爱情。你只是无意中利用了这个涉世未深容易被感动的女孩。
      画皮下的丑恶灵魂不是我,是他——一个自私自利的鬼。再也不想和这个男人虚与委蛇下去了。
      我用常夏那双人世间最美好形状的眼睛和自己愤怒的眼神瞪着他,然后却又笑了,恨到极点的笑:
      “你以为……爱是什么。它不是任务不是使命,是此生此世的非君莫属。”
      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月下阴影中,某个惯常含着不羁微笑的人,愣在了原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