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司南传》平行绿

58、新婚之夜

　　在郗韫的坚持下，一行队伍整装出发，朝齐国国都营丘进发。
　　在这途中，澹台斐然再也没有见过郗韫或阿里的面。阿里自从那天答应跟他回家，一想到要作为人类在这么多人中间生活，就浑身不自在，自然也不想见到他。
　　她在颠簸的马车里叹了一口气，立刻有人掀开帘子问她：“瑶姑娘，可是口渴了？”
　　掀帘的人是那日对她挤眉弄眼的侍女，名叫小元。小元教会阿里很多事情，如何穿衣、如何吃饭，也慢慢教她大户人家的礼仪。阿里能感觉到小元的善意，两人关系渐渐亲密。
　　阿里一脸不情愿地凑近窗边：“小元，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啊，我屁股都坐疼了。”离她的故乡越来越远，她心中也愈发不安，每日坐在马车里没事做，只能胡思乱想。
　　小元早已习惯了阿里日常的语出惊人，含着笑回答：“大约还有七天就能达澹台家，您且先忍忍吧。”
　　阿里又叹了一口气。她本来只是一条天真无邪的鲤鱼精，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来受人间的这种苦。
　　行走到午时，马车行列终于停下歇息。前方有人分了食物下来，小元先递给阿里，自己则站在一旁。阿里把手上的肉递给小元：“你吃吧，我不吃肉的。”
　　小元正待接过，忽听背后有尖锐的女声响起：“瑶妹，你什么时候改吃素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阿里回头看着眼里满是恶意的郗韫，一脸疑惑。小元只当阿里受伤后脑子里不记事，上前在阿里耳边小声道：“这是您的姐姐，郗韫，是少主未来的嫡妻。”
　　比起“姐姐”这个身份，阿里不知为何对“嫡妻”这个词更敏感，心里有种刺疼的感觉。
　　见阿里呆呆发愣，郗韫气不打一处来：“出了郗家，便不把嫡姐放在眼里了么，连见礼都不会了？”
　　小元替阿里开口道：“韫姑娘莫生气，瑶姑娘是因为大病初愈，很多事都不记得了才这样的，并非对您不敬。”
　　郗韫看着小元：“你是澹台家的侍女？”
　　小元行礼：“是，奴婢小元，见过韫姑娘。”
　　郗韫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原来是小元，之前一直是你照顾我妹妹，辛苦你了。”
　　小元礼貌一笑：“这是奴婢的分内之事，您过奖了。”
　　郗韫上前一步拉起阿里的手，亲热道：“你这个丫头真是让人不省心，受了伤就好好养着，可别再到处乱跑了。”
　　阿里觉得很不自在，把手抽出来，疑惑道：“你是我的姐姐？我们关系很好吗？”
　　郗韫脸上的笑容僵住，嘴角一扯：“亲姐妹之间，当然关系好了。”
　　“那我养伤期间怎么从来没有见你来过？”
　　阿里只是单纯的疑惑，落在郗韫的耳朵里便是赤裸裸的讽刺。郗韫实在掩饰不住她的不悦：“妹妹身体不适，还是多休息吧，免得再说些奇怪的话，辱我郗家家风。”
　　郗韫不等阿里答话，转身便走。翠柳瞪了阿里一眼，提着裙子跟上了郗韫。
　　阿里莫名其妙地挠头：“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小元富有深意地看着郗韫的背影，安慰她道：“瑶姑娘没有说错话，只是不太符合别人所想罢了。”小元跟阿里相处日久，自然知道这位姑娘说话率直，脑子里没有弯弯绕绕。相比之下，郗韫就有心眼多了，知道她是澹台家的侍女，便想给自己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过总归是少主的未来妻子，她作为一个小侍女，自然不会有所置喙。
　　小元对阿里耐心说道：“瑶姑娘，大户人家规矩是很多的，虽然你都忘了，以后可得慢慢捡起来。像你刚才对郗韫说的那番话，可不能再说了，别人听见会不高兴的。”而且郗韫是未来的主母，直性子的瑶姑娘若是真得罪了主母，哪怕是亲姐妹也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阿里一脸沮丧：“我不明白，我对她又没有恶意，为什么会不高兴呢。”她才该不高兴呢，好好的鲤鱼精被迫假扮人类，而且还是个规矩很多的人类。
　　小元欲言又止，算了，瑶姑娘以后总会明白的。

　　阿里痛苦地在马车上躺了七天，终于在第八日的傍晚听到了目的地已到的消息。阿里突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感人啊！她以后再也不用坐马车了！
　　阿里分到了一个小院子，只住着她和小元两个人。小元帮她把马车上的行李搬下来，讶异道：“瑶姑娘的东西就这么少吗？”
　　阿里摇头：“我不知道。”毕竟这些行李都不是她的，她可不清楚郗瑶有多少行李。
　　小元对她投去怜悯的眼神：好好的贵家女，行李少得可怜。她之前还去郗家询问过，得知瑶姑娘连陪嫁都没有，连郗韫嫁妆的九牛一毛都比不上。虽然只是个媵妾，郗家也不至于如此偏待吧？瑶姑娘休养期间也从没郗家人来关心她，可见出嫁前她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阿里被小元眼里的慈爱看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小元温柔说话：“瑶姑娘，以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小元知道自家主子对阿里的关心程度，一定是对她上了心，要是瑶姑娘再努力一把，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阿里不明就里，只当小元在鼓励她，她有些感动：“对啊，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有几个仆人抬着花梨木做的衣柜和梳妆台进了院子。安木走进来对阿里轻轻一拜道：“阿……瑶姑娘，这是公子为你置办的物件，你看看还缺什么，都跟我说，我一定给您办好。”
　　小元发自内心地高兴，看着阿里道：“瑶姑娘，看来少主是真的把您放在心上的。”
　　阿里并不明白小元的意思，出于礼貌对安木道：“谢谢你，也谢谢你们公子。”
　　阿里顶着一张绝美的脸，再笑一笑，便看得安木一愣一愣的。“不、不用谢。”
　　不多时安木离开了，澹台斐然的礼物却源源不断地朝院子里送，直到小院子里实在放不下才停下来。
　　阿里看着一院子的物件，实在头大：“他送我这么多礼物做什么，我又不需要。”反正等时机成熟她就离开了，送这么多东西给她，可不就是浪费嘛。
　　小元笑了：“瑶姑娘，你可真傻。”
　　……
　　安木恭敬地站在澹台斐然面前，眼睛盯着案上的竹简，一直回想起阿里对他说话的样子。真是个美人啊。
　　“她只说了谢谢？”
　　安木点头：“是的，公子。阿里姑娘虽然很讶异，但也没说什么。”
　　澹台斐然拿起竹简，嘴角一翘：“让小元再好好教她礼仪吧，以后可是要见父母的。”
　　安木一愣：“您真打算娶她？”
　　“这不是已经确定的事情么？”澹台斐然眼睛盯在竹简上，却没有看上面的字，也不知在想什么。
　　安木挠头：“公子，您是有您的想法，但我觉得阿里姑娘要是被您当成这么明显的靶子来用，对她好像不太好。”
　　这次换成澹台斐然一愣：“你之前不是一直不喜欢她吗，为何此刻要为她说话？”
　　安木脸有些红：“公子别误会，我只是方才跟阿里姑娘说了话，觉得她不是个坏人，这才反省了我之前说的话。”
　　澹台斐然了然，心里有些不舒服，微笑道：“我心里有数，不会伤到她的。”

　　阿里的院子里有一片池塘，阿里趁着晚上无人看着她，便脱了烦人的鞋袜，坐在池塘边上吹风。
　　澹台斐然趁夜来的时候，便看见月光勾勒出阿里美丽的侧脸，她双脚似莲白，在小池塘里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他不得不承认，郗瑶的脸是世上不可多得的美人皮囊，怪不得郗韫常欺负她。
　　“阿里。”
　　他轻唤她一声，吓得走神的阿里险些掉进池塘里。阿里慌忙站起来，看见久未相见的他，突然有点小紧张。
　　“你怎么来了？我一直乖乖的，可没给你惹祸呢。”
　　澹台斐然温和道：“无妨，你自己开心就好。”
　　听他这么说，阿里毫不犹豫地又坐下来，把脚放进池塘里。
　　阿里盯着自己的脚趾头发呆，身边突然有人坐下来，跟她一样脱了鞋袜，一双脚伸进池塘里。澹台斐然此刻不复温润儒雅的世家公子形象，更像是一个贪玩的少年郎。他抬头看月亮，轻叹道：“原来是这种感觉。”
　　阿里感受到他温热的男子气息，心里砰砰跳。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回答：“月亮真好看。”
　　澹台斐然看得她脸上温度越来越高，突然轻笑道：“我活了许多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放肆过。”
　　阿里眨眨眼：“玩水而已，怎么能说是放肆呢？你要是跟我一样做条鲤鱼，就知道鱼在水里有多欢快了。”
　　“我跟你自然不同。太多眼睛看着我，我从小就要谨言慎行，不能有任何差错，否则就是为澹台家的名声蒙尘。”
　　“我这几天稍微能够理解你这句话了，小元说世家规矩多，要我努力学，真是烦死了。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活得这么累吗？实在是没意思。”
　　澹台斐然心中怅然：“也不是这样。若我生为普通人，便不会有如此多的束缚，但也没有如今的锦衣玉食和声望，也不会娶楚国的郗家女。凡事总有一定的代价。”
　　阿里喉咙一哽，不知怎的就说出这样的话：“你一口气能娶两个老婆，怎么就不高兴了呢？”
　　澹台斐然陷入了沉默。
　　阿里觉得气氛诡异，刚想说点什么挽回一下局面，澹台斐然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迫使她直视他的眼睛。
　　他沉静的眼眸像一汪湖水，她下意识就想投身其中。
　　“娶妻这事非我所愿，我不会高兴，但也不会不高兴。”
　　阿里盯着他的眼睛：“其实你不高兴吧？”
　　澹台斐然垂下眼睛，放开她的胳膊：“没关系，无论我高不高兴，事实都不会改变。两家的联姻，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阿里傻傻地看着他的侧脸，最终也沉默下来，和他一起看着天上的月亮。
　　做人真的很难，很多事不是她想当然的。她只知道她好像有点喜欢他，但他要娶的人终究不是她。

　　半月后，澹台斐然大婚。
　　澹台斐然穿着一身喜袍，推开婚房的门，缓缓走近床边的新娘。
　　郗韫很是紧张，抓得喜服上的裙角都有些发皱了。她本来期待夫君能掀开她的盖头，好好看看今夜她有多美，但他迟迟未动，只是在她面前看着她。
　　郗韫实在等不下去了，开口道：“夫君为何不上前来，莫不是怕阿韫貌丑？”
　　澹台斐然沉默半晌，终是掀起了她的盖头。郗韫羞涩一笑，但发现夫君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高兴，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住。
　　“夫君？”
　　澹台斐然轻叹一声：“你饿了吧？”
　　郗韫轻点头，又立刻摇头：“阿韫不饿，只是等夫君时间太久，有些累了。”
　　澹台斐然并未上前一步，反倒是退了两步坐在凳子上，与她保持距离。
　　郗韫脸上的笑容再次僵硬了：“夫君这是何意？”
　　澹台斐然脸色黑沉，不像是他平常的样子。
　　“我在与你成亲之前，已经将襄水之事调查清楚了。”
　　郗韫脸上的笑容终于碎裂，眼中的慌乱一闪而过，半晌才又僵硬笑道：“妾身的贵重嫁妆丢失后，心中很是焦急。幸而有夫君帮我寻回，这实在是妾身之幸。”
　　郗韫恭顺至极，这使澹台斐然想起她当日请求将妹妹带回的样子，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下好名声而已。现在又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是想置身事外吗？
　　澹台斐然原本没有想过，后宅中的女子手段能如此阴毒。调查清楚时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但看着郗韫现在的样子，一切都无可辩驳。
　　一向温和的他隐隐带了些怒意：“你是嫡妻，为何要自贱身份，谋杀亲妹？”
　　郗韫耳朵里“轰”得一声，像是劈了一道惊雷，炸得她大脑空白，语无伦次：“我、我没有！都是郗瑶她自找的！”
　　澹台斐然勉强一笑：“我从没想过会娶到这样的‘贤妻’，竟有这样的手段。”
　　郗韫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想拉住他的衣角，泪水不断往下落：“夫君，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她的手指终究没能碰到他。
　　“放心吧，我不会休弃你的，毕竟你是澹台家千挑万选的少主夫人。我会保守你的秘密，也会尽力与你相敬如宾，在人前做一对和美夫妻。”澹台斐然自嘲着笑了，“今夜我还有些事要去书房处理，就不陪夫人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而去，将新婚的妻子落在了婚房之中。郗韫气得将喜服撕得破碎，精心打扮的妆容也因泪水而毁了。
　　“我不要只做你的夫人，我要你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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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台斐然心中虽然失意，还有别的一些感情。他也不知为何，在有理由不与郗韫同房时，竟有一丝庆幸。他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他背负着澹台家族未来的命运，不能被自己的情绪所动摇。
　　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阿里的院子外。
　　他最早想留下阿里，是想查出襄水之事的真凶。现在真凶已经找到，他是不是应该放阿里离开了？
　　他沉默着走进院子，发现阿里果然坐在池塘边望着月亮。小小的姑娘，也有那么多愁绪，身形如此寂寞，就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阿里。”他忍不住唤她。
　　阿里猛然回头发现是他，两人相对沉默。阿里轻声道：“今天是你成亲的大好日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澹台斐然心里又疼又酸胀，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控制不住自己，但也许是月光太美，他希望失控一次。
　　“我今天不成亲了。”
　　阿里讶异道：“为什么？你不是说这是家族联姻，很重要吗？”
　　他对她温柔一笑：“我娶了郗韫，这就够了。以后我也不会碰她。”
　　阿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有些难过，还有些开心。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澹台斐然笑得温柔又狡黠：“我来看看你这个小姑娘在做什么。”
　　顺便遵从本心，把你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