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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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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是任侠,你要做任侠,那我正好就是你要退治的那一类,看来我们道不同啊。”叶峥一边在桌上切开大饼,一边道。
这羡鱼居的上房确实不俗,床间表间里外一套,红木的桌椅,椅上还有柔软凉快的蒲团。房内早已熏上了檀香,香炉上还放有一贴观音偈,红纸金墨,笔迹端秀,装点出观音成道日的风土气息。
陶雪义拈起那张观音偈,叶峥向他递来一块切好的大饼,又道:“江湖里都是一群不愿服从天皇老子的规矩,却又喜欢在自己的道义上套各种规矩的人。好人少坏人多,带刀带家伙的比目皆是,但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在做点各自的生意,你没想到吧?”
陶雪义轻轻摇头,“我只知道好人有的时候是坏人,坏人有时候是好人。江湖人做生意的本事我不清楚,但你的话,肯定是做不好了。”
“啊?”叶峥嘴里的大饼又噎住了。
“这件衣服的钱……”
“你莫提这个了!”叶峥不悦,他大概是遗传了父母的脾性,最怕送人东西的时候对方客客气气。
“这条通往北方的江湖路,不缺故事,倒缺了些江湖梦。”叶峥喝一口茶,咽下干燥的饼,“不过,像你这样的梦中人,我想乡亲们是很待见的,哈哈。”
“我不懂江湖,我以前以为,江湖里都是英雄好汉。”陶雪义道。
叶峥倒是笑了:“哈,那你遇见我的时候,不早就破灭了?”他一拍裤头,往床上大字形倒去,“好了,早睡早起,反正西沙河休渡,我明日带你在附近走走。”
陶雪义仍记挂着他遇见那个书生时的表情,垂睫道:“你对这里很熟?”
“马马虎虎吧。”他闭上惺忪的眼,意识朦胧,没有发现悄悄向他凑近的另一人。
陶雪义此行本来不该带上叶峥的,他却想试一试——怎样,才算与一个人互为朋友。
叶峥从江湖中来,他曾经是如何走在这条路上的?陶雪义不懂,也不知该不该去懂。但他知道自己变了一些,就像他看到那块像满月般又大又圆的饼,心头萌生的喜悦和渴望比以往都要鲜明。他想一尝那香味下的甜,就如此刻的他,渴望知道“朋友”两字的前方,会是什么。
轻轻地,他的手指掠过男人右眼下的泪痣,阖上的睫毛抖了抖,惹起他一道淡淡的笑意。
夜过,残月凝空之时,一人起早。
待到日上三竿,叶峥在喧嚣的锣鼓声中惊醒,本想蒙头再睡,下一刻便是爆竹噼啪,响彻厢房,直接把他从被窝里震了起来。
“罗汉舞狮……”叶峥张着一双晃神的眼,在熟悉的节奏声中爬下了床。
房门被推开,陶雪义只着一身白色中衣,看见男人正摸在铜盆边上洗脸。他将手中的剑放在桌上,待锣鼓声渐远,道:“你醒了?”
叶峥见陶雪义的模样,必是晨练归来,心里头不禁有些虚意,“高手不愧是高手,看来我这样下去是不可能打的过你了。”
陶雪义正披上那件茛绸直裰,他沉思一会,道:“你想打得过我,其实不难。都统大人并非因为肉身的强劲才成为武魁,而是他的对手们往往缺少了一种心。你有尚武的本钱,却因为从未有过缺失,才会疏于珍惜,未得善用,这便是成败于心。”
叶峥摸着下巴,听得一头雾水,“下次你若晨练,叫醒我也无妨。之前见你的师父在演武台上甚是威风,不知陶老板演练起来又会如何?我倒想好好观摩领教一下。”
“这……”陶雪义盯着开始刮胡子的叶峥,认真地思索起来,“也不是不可,只是我不知……我会的那些你能不能学。”
叶峥认真刮面,似乎没有听清陶雪义低声所言。
此时,窗棂被轻轻叩响,“两……两位客官。”窗边传来一个少年恭敬的声音,来者是羡鱼居的护院小四。
“不久前老板娘传话,道是客栈今日突然被一个来新庙礼佛的大老板包下了,伙房忙甚,刚才那位爷点的早膳,也怕是做不来了……”
“无妨,我们正打算出去。”叶峥将剃刀擦干放好,看向已穿戴整齐的陶雪义,“你怎么就叫早膳了?不是说了带你出去走走么?”
镇上好不热闹。锣鼓声平之处罗汉醒狮,大小食摊座无虚席,摆卖贡品的摊贩前信者纷至沓来。一队僧人诵经挥杨,尾随而往的是五彩缤纷的贡品车,满载的是莲花宝塔,水果松糕,乡亲们簇拥顶抬,成群列队,直往香火缭绕之地。
骑马上街的两人走马观花,陶雪义一路上目不暇接,然而领头前行的人走的却是人烟稀少的方向,两人不一会儿便走出了镇中心。喧嚣渐远,鸟鸣如织。樵山的钟灵毓秀浮现眼前,绿水追山而流,与山一色,乍看之下犹如山色化融,山又如玉水结凝,美不胜收。
“欣荣!”跟着后方的人喊出声。
“就要到了!要吃野就要去珠水村,你可看到那镬屋的火山墙了?”叶峥遥指绿水环绕之处,村影初现,柳暗花明。
“驾!”
男人说罢,快马加鞭,陶雪义只好挥鞭紧随,蹄尘滚滚,歩过了石桥,两人才策马缓行。村头跑过一群赤身裸体的孩子,那头便是水声如鱼跃,孩子纷纷跳入池塘,戏水玩乐。几个鹤发阿嬷坐在树下,一边挑拣黄皮,一边看顾着玩耍的儿孙,悠然自在。
“雪义,你想吃什么?”
“吃……?”陶雪义呆然。
“大娘!我们来买食材,你们村里鸽舍可还在?”叶峥对阿嬷用客家话问道。
阿嬷们嘴里吃着黄皮,竟是没有一个舍得停下回答,纷纷指着一个方向,对两人回以慈笑。
“走!”
叶峥一夹马身,快步进村,走得熟门熟路,不一会便到了要找的地方。叶峥将马栓在鸽舍门前,挽起两袖便进去了。陶雪义栓好马,下来已不见叶峥的踪影,便在原地等了起来。村中老树繁多,阴凉清幽,树头与路边青苔绵延,绿意盎然。
一只母鸡沿路走来,后头跟着一群麻花色的小鸡,十分可爱。陶雪义从小鸡走来看到小鸡远去,才发现几个姑娘躲在院墙下,在朝他偷偷地瞧。
鸽舍走出一个声音洪亮的壮年男子,笑道:“哈哈!我们家的白凤,镇子里的大酒楼想收都不容易啊,今日遇到你这么个时隔四年的回头客,我才破例将自留的卖你啦!”
陶雪义闻声上前,见叶峥手里提着两只杀好的乳鸽,对男子道:“阿叔,你记得我就好,可就别宰客了。等会我还要问你借伙房呢。”
“我就猜到你要亲自下厨,怎么?镇子里庆典正盛,你却偏偏来我们这荒村野岭……哎哟!”男子一个转身,看到了站在路边的陶雪义,他迅速扫视这身穿黑绸的男子,方才轩昂的气场顿时扭转,讨笑道:“喝,原来你是带了个老板来,这位公子,幸会幸会。”
“他……不是老板,是……是我的友人。”叶峥按了按太阳穴,看向陶雪义:“走,我们去摘菜。”
“菜……?”
“菜地本来是糟糠打理,她今日上跟一帮婆娘上镇子打斋去了,菜长的快,老得也快,你尽管摘。”男子边说边带路,走过石板道,又下了几个斜坡,眼前便是绿油油的菜地,和煦日下,粉蝶纷飞。
叶峥遥遥看见田地里茁壮的苋菜和苦麦,喜上心头,他将手里提着的乳鸽塞给陶雪义,道:“你在这里等我。”
手上一热,陶雪义抓紧绑乳鸽的草绳,男人已经走远了。
陶雪义站在坡上,一大片田地尽收眼底,田地的尽头小山如屏,碧水绕山而来,抱村而往,一山一水相相照映。此时天空洒下晴雨,好景空濛,陶雪义遥望田里的男人,他仍在卖力摘着,偶尔抬起手臂擦脸上的雨水。
“吃不了那么多……”陶雪义想叫他,却相隔甚远,他喊不出那么大的声音。他抚上自己扁平的喉结,一声叹息沉没在细雨里。
雨不大,天地间洋洋洒洒。陶雪义听见水边传来欢呼声,正是几个垂钓的少年。
“这雨真会挑时间!”叶峥一边报怨,一边抱着新摘的青菜,走出泥泞的田间。薄薄的雨云不到一刻便随风而散,却是给他留下了半身湿濡。鸽舍的阿叔回家为他们开灶去了,他在心中也早已想好了菜谱。最为重要的那两只肥美白凤,隔水蒸至方熟再浇上生晒的酱油,吃个原汁原味。
“嗯?”然而他的乳鸽却不见了。叶峥在方才陶雪义站着的树下张望,喊道:“雪义!”
青青池塘边上摆放着钓具,他走过去沿着岸边望,身着黑绸的身影跟着一群孩子走在五丈外,“雪义!”叶峥边喊边跑,河岸在陶雪义的面前弯成一道月牙,高个的少年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绑好,陶雪义似乎在……掏钱。
“你这是……?”
“这鱼刚钓上来的,我看着挺肥,就向小兄弟们买下来了。”
“我知道!”叶峥瞄一眼少年手里捏着的闪亮亮的银子,心想陶雪义如此阔绰,若真把村子里的人都给吸引来,可就头疼了。
叶峥接过那条鱼,正要带陶雪义走,眼前的景色突然撩起一阵空茫的悸动。
月牙河畔,一轩小茅屋,屏风一般的青青石山,涧水而立……他认得这里。
“欣荣?”
“……啊!”他猛然回神,心跳竟是变得又急又虚,他摇摇头,笑道:“走,是时候下灶了,随我来。”
“你怎么了?”陶雪义看出了他神色有异。
“没事!”叶峥一边夹着青菜,一边提着肥鱼和乳鸽,飞快地走了。陶雪义两手空空跟在身后,看着男人身上累赘,却又吭哧吭哧跑步的样子,竟有些不知所措。
叶峥埋头走过一段路,在鸽子阿叔的伙房放下几样新鲜食材,一回头,发现背后除了陶雪义,还跟来了几个钓鱼的孩子。他皱起眉,这时阿叔也来了,他朗声问道:“可有我要帮忙的?”
叶峥看一眼男子一起牵来的两个穿开裆裤的娃娃,心如明镜。这肯定是蹭饭的意思,借了人家的地方,自然要帮他照顾一下孙子孙女的小肚皮。叶峥又看向门外,竟发现又多了两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走来。
“这两个是我大姑和二姑,她们吃过了,只是来瞅瞅。”男子笑道。
叶峥见两个阿婆对陶雪义递出一串黄皮,陶雪义听不懂阿婆嘴里的客家话,迷茫地看向叶峥,他笑道:“她们请你尝尝。”
“谢谢。”陶雪义莞尔一笑,两个阿婆见之,更笑得春光满面。
树荫,微风,伙房外的小院坐了七、八个人,有老有少,两个还站不稳的孩子跌倒了,男孩大哭,女孩看着他的哭脸却笑了,两个阿婆一个抱着一个哄。三个钓鱼的少年时而互相比拳,时而在大树爬上爬下,精力无穷,每当鸽子阿叔从伙房里出来,都会不约而同地往香气的源头巴望。
“别看了,还不快帮忙搬凳子!”男子手里端来两盆鲜香扑鼻的菜肴,把少年指使了起来。不一会儿,院中一张长桌上摆满了炒米粉,蒸丝瓜,清汤苋菜,蒸水蛋。男子招呼陶雪义在上方入座,还为他斟上了一杯桂花酒。
“阿叔,等会再倒,让一让!”叶峥双手端来蒸好的大鳊鱼,往桌上一放,众人眼都亮了。
“雪义,你先吃,我切好乳鸽就来。”叶峥瞄了瞄几个流口水的小子,对陶雪义说的话带了几分叮嘱的意味。
“我等你。”陶雪义看向他。
叶峥叹气,心想这人怎么就听不出他的意思呢?便拿起陶雪义的筷子,为他夹了一块油亮肥美的鱼腩,便又跑回伙房忙去了。陶雪义盯着碗里,阿婆和孩子们盯着他,惹得他脸皮微微胀热。
“看来阿荣兄弟的手艺这四年来又有长进啦。”男子先向陶雪义举杯,笑道:“老板莫怪我吹嘘,咱们珠水村的鱼和青菜也是南海一绝啊,好食材遇上好厨子,交相辉映烨烨生辉,嗯……红红火火!老板,我先敬你一杯!”
“好。”陶雪义举杯轻碰,一饮而尽。几个少年鼓起掌来,阿婆给两个娃娃夹了热腾腾的米粉,吃得小嘴油亮。
一道浓郁的酱油香味飘来,叶峥端上葱油老抽浇乳鸽,放在陶雪义的面前,众人望着那一盘压台的美味,都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叶峥跨腿坐到陶雪义身边,抬手道:“都起筷吧,随手做的,论家常菜,还需要两位婆婆品尝指教。”
两个老人已吃得正香,纷纷点头慈笑。阿叔盯着那盘乳鸽,对叶峥道:“阿荣,要不这样,我就算你一只白凤的价钱,你让咱大姑和二姑还有狗娃翠娃都尝一块?”
叶峥狭起双眼,“刚才我见鸽舍里还有两只,你却不肯卖,现在晚咯。”
阿叔捧起酒坛,“那这坛我不算你钱了,可好?”
“我又没有要买你的酒。”叶峥就知道他对陶雪义敬酒是套路。
“欣荣。”陶雪义岔道:“不要紧,就让老人和孩子尝尝,我吃不了那么多。”
“你还没吃呢。”叶峥正要为他夹起一块,陶雪义的筷子却捷足先登,把他要夹起的那块夹到了他眼前的碗里,接着又是一块。叶峥急道:“我自己来便可,你也……”
陶雪义给自己夹了一块,又给两个抱着娃娃的老人各夹了一块,老人似乎受宠若惊,倒是两个懵懂的孩子毫不客气,小手一抓便吃了起来。叶峥看着第二只乳鸽被三个少年迅速夹了去,最后剩下的一块,他便让给了阿叔。
“好吃!没想到我家养的白凤,可以和大姑晒的豉油如此配搭!来来,我再敬两位一杯!”
叶峥正埋头吃着,见男子又要敬酒,正想敷衍,陶雪义却偏偏在这种时候大方得很,碰杯干杯一连串,可谓给足了面子,男子飘飘然,借着微醺便打开了话匣子。从村里的异闻到家常琐事都说了一遍。每当男子说起笑话,叶峥都不由得打起哆嗦,陶雪义却能跟着几个孩子一起笑。
他竟然还会这样笑。叶峥觉得心头莫名一紧,继续埋头嚼菜。
“其实阿荣第一次来我家鸽舍的时候,不是来买白凤的,只是借信鸽。”男子打了一个酒嗝,“当时他刚来这边住下不到一个月,好像是要出去一趟,便借走了信鸽,给和他一起住的人……”
“咳咳!”听到此处,叶峥才恍然记起某些事。
“他曾经住在这里?”陶雪义问道:“可是住在正对那座山的河边?”
男子点头:“是啊。哎,对了对了,我怎么就忘了呢!阿荣,那个小姐怎么样了?”
“呃——”叶峥张嘴却哑然,面部僵成一块,随着回忆冷汗开始往外冒……他尴尬一笑,“你、你记错了,哪有什么小姐……对、对了!”他灵机一动,以问制答:“你们可知道一个叫谢俊山的人?”
“谢……喝!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人?”男子皱眉,两位老人不禁摇头,一脸不喜之色。男子叹了一声,又道:“那人不就住在我们珠水村么?也不知是哪来的大少爷,为人蛮横,几年前突然就在村里买地建宅,但后来经商失败,家财两空,还被手下倒打一耙……之后那人便住到村子边上的孤院去了,偶尔到镇上卖点字画对联为生。哎,跟了这种人,妻儿倒也命苦。”
“妻儿……”叶峥喃喃。
“其实我们村里的人以前都怕他,就算他后来潦倒了,也没几个人敢与他相处。关于他的事,我都是在乡亲的话里听来的。”男子想了想,“对了,那人初来我们村那会儿,好像就是你离开不久之后。”
“……我和此人在珠水村有过一面之缘,昨日在镇里偶遇,见他过得落魄,现在也算知道一些因由了。”叶峥笑了笑,转而把脸一抬,朗声道:“碗净盘空,看来大家对我的手艺还算赏脸啊。”
“可不,你们几个小子,可记得要谢谢两位公子!”男子说罢,又用客家话重复了一遍。几个孩子加上老人,有说有笑,眼里皆是单纯满足的欢喜。
“欣荣,你顾着聊天,还未饱腹吧?”陶雪义放下碗筷,看着男人神色有些暗沉的笑脸。
叶峥感觉到陶雪义的凝视,却不敢回望,淡笑道:“怎会,你不都给我夹了大半只鸽子了?”
“来来!”咚。男子又捧上来一大簇黄皮,果黄叶绿,“这也是咱家种的,若觉得好吃……哈哈!我算你便宜点。”
叶峥挑眉,“哦?那倒要好好尝尝了。”
空盘撤去,鲜果复来,叶峥边吃边赞叹这黄皮味美,阿叔自信满满地附和起来。桌上的话题又变成了观音庆典,山庄趣闻。轻快的气氛,笑声回荡,陶雪义却在意着那人笑容之下的阴翳,然而直觉告诉他不该询问。至少现在不能。
他原来在这里住过。青山碧水,一间茅屋,弯弯河畔,晕开山影的一道涟漪里,藏起了那人曾捧在手中的一块冰……陶雪义思绪荡漾,恬静的午后,他突然觉得有些懒。青翠山野和阳光融化在他的眼里,耳畔仿佛只剩下那人健朗的声音。
找个机会再问他好了。陶雪义揉了揉酡红的眼梢,心里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