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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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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涟漪,荡开了山影,疏雨空濛。
嘀嗒……茅草盖的屋顶,雨滴漏成了珠帘。他补完里头,又爬上房顶,修修补补,雨打湿了身躯。一个身影颤颤巍巍地走出茅棚,喊出银铃般的声音。
对了,他忘记带铁锤了。他见那人想往高处爬,手里晃动着他遗忘的东西,他叹了一声,从屋顶跳下。咚。那人手中的重物掉落在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软的拥抱。
银铃般的声音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就连雨声,也为之沉静。
她是谁?是他的谁?
好热……
一口刀,一身夜行衣,华美精致的窗与门,被尽数掩上。昏暗的闺房,只剩身为潜入者的他,和被他按住半张小脸的她。
对,她是洪四爷的女儿,是陷害他父亲的卑鄙皇爷的女儿。
你是来杀我爹的吧。
那声音清脆如铃。
你若非下手不可……爹是唯一的爹,你便是把我掳去,以小女子之身换家父一命吧。
公子……你要把我带到哪里?为何又回头了?
公子,过了这座山,就又回到南海了。
公子……不要带我回去,你也不要回去,这样可好?
好不好……?
雨下个不停,青山的顶上白雾铺盖,他认不得山是哪座山,也不知回到了哪里。直到他们看到一条碧水,沿着走到了尽头,在弯弯的河畔前,她便不走了。
然后,再然后,她丢掉了为他拿来的铁锤,倾身抱进了他的怀里,就是这一刻,云雨翻覆,迷茫而炙热。
“欣荣,你总算醒了。”
“哈……!什么……?”男人的声音哑得有些骇人,他觉得脸上一边凉一边热,似乎是被那道凉意拍醒的。
陶雪义半跪在床边,收回抚在对方脸上的手。叶峥呆滞地盯着客栈的屋顶,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汗湿襟背。他也不知为何这一觉睡得浑身发烫。
“你做噩梦了?”陶雪义打量着他,眼神困惑。
“没有……”叶峥滚了滚喉咙,声音却仍是又沉又哑,“不是噩梦,难道我呓语了?”
陶雪义狭起疑惑的双眼,摇了摇头。
叶峥觉得不但浑身发烫,还浑身不对劲……醒来第一反应是腿间的尿意,这倒也正常,他深吸一口气,打挺起身,“啊……”刚擦掉的汗又冒了一头,他脑中一片煞白。
陶雪义见叶峥的脸一会青一会白,接着又从脖子开始变红,不禁有些担忧。
“欣荣?”
蹬!
在床上突然入定的男人猛地弹起,被褥一扔接上一个蹬地冲刺,化作一阵风卷开了房门,消失在黎明色的回廊。
“哈……哈……”从前院跑到后院,在水井前刹住脚步,就着半桶井水便疯狂扑到脸上,他动作慌忙,水沾湿了大半个上身,“啧!”身体还是热得恼人,再怎么浇,都有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在作怪。他也搞不懂为何如此慌张,但一想到陶雪义方才质疑的眼神,便难堪得满脸通红。他干脆打起满满一桶,哗地一声,当头淋了下去。
刚才的梦其实颇为糟糕,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昨夜辗转难眠,半梦半醒之间参杂的回忆。不管怎样也不至于变成这种状况吧?四个月了,离开蒲牢堂然后遇到陶雪义,至今为止都没有……没错,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叶峥甚至不确定最后梦到了什么,只是身体里的焦躁感突然肆虐。
“我……对那件事难道……”仍有怨恨?
“不是。”梦境在云和雨的糅融之中戛然而止。他知道那段回忆的结局。离开珠水村那一刻,他以冷漠作为自卫的方式,一口气放下了所有,包括对她父亲的恨。而对她,他从来没有恨过,只有一种苦涩和自嘲的感情变成了一块冰,被他扔进了那条抱村的河。
“欣荣。”
“哇!”
让叶峥惊吓不已的不是那低柔的声音,而是突然从身后触在脸颊上的温热。
“你、你……你怎么跟过来了!”
陶雪义蹙眉。男人浑身湿透,衣服皱皱地紧贴着身躯,惊恐地看向他的眼神像一只迷茫的小动物,就连弥绕在身边的湿气,都带着一丝动物的味道。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陶雪义在男人湿濡的身体从上自下打量起来,精壮的身躯在湿布之下浮凸显眼,男人推开陶雪义的手,陶雪义便顺势将那手抓住。
叶峥见陶雪义想扶他,便猛地站起,胡乱擦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拨开乱贴的浏海,却看清了湿衣之下特别明显的某处……更要命的是,陶雪义的视线刚好落在了那个地方。
“我没事!真的!”叶峥迅速抓住陶雪义的双肩,将人背对着自己转了过去,“我、我被蚊子咬了,浑身难受,现在没事了!”
“可是……”
“你去吩咐小四做早膳!我、我回去更衣,去吧!”叶峥说着,边走边把陶雪义往前推。
陶雪义觉得对方的语气像极了指挥他家的阿福,十分不悦,“你放开!”一回头,对方已一溜烟地跑回了走廊,落下一串脚印和水渍。
门被闸上,清晨的凉风加上冰凉的井水,终于让他冷静不少。好冷……冷就对了,他打了一个哆嗦,迅速脱下上衣,在包裹里翻出更换的衣物,再将袴带松开,“哎……”他用手触碰,突如其来的凉意竟成撩拨,“唔!”他浑身一震,指尖的冰凉竟然让他想起陶雪义体温,紧张和悸动顿时吞噬了他的心。
“我是怎么了……?”他乱了,他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将他叫醒的那个人让他变成这样。慌乱的思绪在下一刻遁入空白,接着是不再克制的律动。
院中。
陶雪义在树下坐了一会,等到小四从街头端来热腾腾的油条和白粥,他接过端盘回到房前,心头有些闷然。
曾经在宫中,被呼来喝去是常有的事,虽然叶峥非他主公,但那窘迫的模样倒是不假,陶雪义长年被教化出来的直觉,让他不由得便顺应了对方。昨日从珠水村回程时,陶雪义已察觉到叶峥有些反常,神色阴沉不止,深夜更是辗转反侧,实在怪异。
“欣荣。”陶雪义空不出叩门的手,便提高了声音:“你衣服可是换好了?”
沉静了半晌,里头才传来肯定的回答,然而房门还是纹丝不动,陶雪义皱了皱眉,侧身将门顶开,房间里已是潮味弥漫,男人正在弯腰捡起湿透的衣物。
“欣荣,你还好吧?”
叶峥抬起头,对上陶雪义质疑的眼神,他轻咳一声,有些心虚地别开目光,“雪义,我觉得应该可以去渡口看看,是不是已经有船家了。”
陶雪义眼睛眨了眨。
“还是早点上路比较好。”叶峥道。
“欣荣。”陶雪义靠近他,一丝微妙的气味传入鼻息,叶峥眼皮轻颤,朝靠近自己的人回望,“雪义?”
循着那缕异常的味道,陶雪义又靠近了一些,“珠水村曾经发生过什么?”
“啊?”吞咽的动作卡在喉咙,“你、你怎么问起这个……?”
“你这般日思夜想,都到伤身的地步了,这里明明不是珠水村,你还不是魂不守舍?就算离开此地又能如何。”
叶峥急了:“我没有日思夜想!我……昨晚虽因回忆往事未得安睡,但刚才那个,我的那个……只是巧合,真的,过去都是破事,不值一提,你不用再问了。”
“刚才的那个?”陶雪义被叶峥推回原来的距离,疑惑道:“什么那个?”
叶峥哑然,“呃——”陶雪义原来没有发现?他以为陶雪义当时盯得仔细,一定是发现了,他当真没发现么?叶峥狠狠抓了一把头发猛挠,“没、没什么了!”
怦怦、怦怦,心跳让他尴尬难堪,叶峥破罐摔碎,对陶雪义道:“天喜楼对吧?”说着,把桌上那碗白粥一饮而尽,“去就去!昨天我的,今天你的,正好!”
陶雪义:“……”
天喜楼楼如其名,远处已见楼外热闹非凡,气派的三层琼楼在古朴的镇中心卓立鸡群,楼体形如弦月,戏台搭在中央呈月抱之观。
“两位客官,随我来。”招呼来客的是个俊俏青年,青年特意打量了两人的容貌,便领他们入座二楼雅席,舞台之上一览无余。陶雪义颇为满意,直接向青年问起菜品来。
水牛乳鱼肚羹,河蟹肉芙蓉蛋,泉水浸活鱼,观音山珍上素……一连串诱人的菜名在青年口中道来,陶雪义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欣荣,你觉得……”
“喝!”一直走神的男人像是突然醒觉,“我竟然忘了,这天喜楼是折翠山庄的产业啊!”
“……那又如何?”陶雪义看一眼旁边的青年,“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是黑店吧?”
青年笑了笑:“客官说笑了。”
叶峥环视四周,见楼中侍者都是眉清目秀身段翩翩的青少年,并不见当日那帮当街打人的家丁,才松了一口气。
陶雪义道:“既来之则安之。那就三菜一汤吧,上贵店最好的菜,再加最好的酒,要一坛。”
“雪义……”叶峥揉揉眉头,看来对方之意是让他酒后吐真言。
陶雪义拨动茶盖,抿上一口,悠然望向舞台,“醉能解愁,解了,我才能带你上路。”
叶峥不禁破出一道无奈的笑,他随陶雪义望去,舞台上一直空空如也,楼外却仍旧聚集了不少人。叶峥道:“醉了就会说奇怪的话,你真的那么想知道,我说就是。”
陶雪义把手里的茶盖磨得丝丝作响,“上次那个书生,还有小姐,都是谁?”
“噗!”一口茶险些喷出,叶峥瞪他一眼,“你果然都惦记着!”一股不忿油然而生,“陶雪义,你明明对自己的事矢口不言,对我倒是根究得很。”
陶雪义皱眉,面露难色。就算他能清楚回忆起来,他说得出口么?很难。双手奉上自己的脆弱,他做不到,若珠水村的往事是叶峥的脆弱,他也不该过问,但……
“你不说也罢。”
“又不听了?”叶峥大口把茶喝尽,勾唇笑了笑,“行了吧,你不是很想知道么?”
“……”
陶雪义想知道,还想知道更多,即便他在自己的记忆下畏缩不前,连和“朋友”互相交谈都做不到,不是互相,那便作罢。然而“小姐”两字,牵动的不单是他对他的好奇,更是牵动遐思的旖旎,是叶峥眼中的愁绪,是愁绪里的苦涩。
是情。那一定是他的情。
“雪义?”
“客官,这是您点的镇店三味。”青年已领着另一个侍者来到两人身边,端盘奉酒,对着色香诱人的菜肴将品名逐一道来。
待到侍者告退,叶峥看着三样山珍海味,一盅炖汤,便以知道价钱不菲。见陶雪义仍呆呆地往楼外看,他夹起一块鸭腿,道:“雪义,先吃吧。”
“戏开始了。”陶雪义拿起碗筷,漫不经心地夹上几筷山珍上素,眼神又飘向了戏台。
叶峥挑眉,心想陶雪义这是不听八卦了?见他看得专心,楼下更传来叫好声,便也凑个热闹,瞧一瞧究竟是什么好戏。
群众见久未登场的演出终于开始,台上,一群折翠庄的家丁中走出一矫健男子,男子拔刀摆式,静而稳,众人屏息等待,须臾之后,运气止,动如兔,一连串迅猛有力的刀舞如行云流水,楼内楼外鼓掌称赞,男子弃刀接棍,接下来是棍法,再下来是剑法,竟不需停歇,一波接一波,众人的掌声愈发热烈。
“此人功夫不错。樵山果真是江湖之乡,就连戏也尚武。”陶雪义看得分外入神,碗中的山珍野味纹丝不动,只悠悠地抿着那杯茶。
叶峥觉得不妥。他想了想,又眯眼仔细打量那舞台,舞台奇高,圆而窄,一群家丁围台而站,像极了擂台而非戏台。正当叶峥陷入疑惑,家丁迎出一位乌发长须的老者步上高台,他双手一扬,群众渐然息声。
“观音成道,慈航众生,吉日相逢,是乃大千福缘……”
老者声若洪钟,叶峥不用再看清楚他的模样,便已知道此人就是折翠山庄的庄主周朔风。
“……老夫先敬各位乡亲父老,敬各路英雄好汉!”老者仰头自饮,再示空杯,遂而捻须道来:“三日庆典,今日为中,最为欢盛。满城香火,福泽沁溢。小女久病多年,今日病躯朗愈,老夫喜甚,便承蒙乡亲善信,在观音圣日,为小女决定大喜之事。”
群众一片欢声。
“哦?”陶雪义对台上又专注了几分,叶峥却兴趣了了,专心吃着他的水鸭。
“这位是老夫坐下爱徒,他倾慕小女,向老夫亲自提亲,胆识过人!”庄主指向方才演武的男子,男子抱拳躬身,虎背熊腰尽显人前,“老夫自然是赏识他,但要做周家的女婿,必当经得起考验,所以老夫搭此擂台,是为他而设,更是为老夫小女而设。他今日在此擂台以三招求败,若能仅用三招战胜十人,老夫便将小女许配于他!”
楼上楼下,再次沸腾。
叶峥已经喝下第三碗山鹧鸪炖毛桃,陶雪义却是兴致盎然,不出一会,便有数人自告奋勇,擂台正式展开。叶峥有些纳闷,陶雪义如此喜欢看人打斗,莫非和他的师父一样是武痴?恐怕不差。
只是,原本叶峥应该会被陶雪义陪着,一醉解千愁,不吐不快,而现在陶雪义眼中的主角早已变成别人,纵使美酒飘香在旁,叶峥也是无心去碰了。呼声掌声,起起伏伏,台上的胜负已过三轮。叶峥吃得七分饱,瞥一眼擂台,那折翠庄的年轻猛士屡战屡胜,观众皆赞叹他的武勇,却见老庄主颜色欠佳。叶峥心里琢磨一阵,喝起饭后茶,酝酿了几句玩味的话正要与陶雪义说去。
茶杯离口,坐在面前的陶雪义却站了起来。
“怎么了?”
“我下去领教一下,很快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