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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我并不在意他所赋何人,为何人而赋。一舞后,我便施展“凌波术”,离开了洛水。
      或许,那时我不过是为了让当时那一景、让我的舞姿永远被他记住。
      此后,便与他再无牵挂。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尽管明明清楚,他赋中之人不过是我的皮相,然而后来,当我读到这段时,仍不禁暗暗感到了几分喜悦。
      我想我那时的心情,便是人类的“虚荣”吧。原来这种心情,在人间久住的我,也一样会有。

      我再度来到鄄城,是在他返回封地的一个月之后。
      或许,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洒脱。我好容易变幻了这副形貌,自然不甘就此离去,且一去不回。
      我想我不光是希望那一景为他记住,也是想得到些什么。哪怕,以我幻出的这副皮相,博得他些许的垂顾。

      然而当我再度来到鄄城,再见他时,心中那些侥幸的念头都已荡然无存。
      他比我几月前见他之时又憔悴了许多。他躬身咳嗽的样子,让我不由联想起巫山的雪季里,山腰上那些被积雪压弯的修竹——这个情景让我觉得似曾熟悉,然而我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便在他回身之际,也看见了我。

      他看见我时,目光先是一亮。那一瞬我分明由他眼里看见了一丝震惊。然而他的目光转瞬即又黯下,变得空茫。
      那一刻,我眼前不由又闪过二十年前,那个少年看着我时,那怔怔的、清澈的目光。
      那个目光中带着些许懵懂的少年,已长成为眼前这个落寞孤清的男子。
      我心口再度微微发紧,却听他道:“你是那日洛水上的狐?”
      “……是。”迟疑一刻,一声低不可辨的叹息随着回答从我口边滑出:他看出了我是一只狐,记起了那日深夜,洛水行舟上那只狐……却仍是没有忆起二十年前,那只他曾亲手包扎过伤口的狐吗?

      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表现出自己的失望,即听他淡淡吐字:“你走吧。”
      随这句话,他喉中又牵出一串咳嗽声。

      “我不走,我……”我的话未说完便鲠结在唇间。因为我看见他已拂袖转身而去,再未回首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再度深深体会到了二十年前常盘踞在心中的委屈。
      我咽下喉中涌起的涩意,转身跃上王府高高的檐宇,即纵身一跃而下,再不回首去望身下满庭落梅深处,那个落寂的身影。

      站在高高殿瓦笼下的阴影中时,我抬首仰望头顶弥漫着寒雾的广阔天宇,凝干了眼中的湿意,拔腿便向渡头奔去。
      奔跑之中,我松开被咬得出血的下唇,心中默默想着:此生此世,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尽管,我仍是不知道,只是凡人的他,为何会一眼便能看出我是只狐。

      然而,我又该何去何从呢?我不敢再回巫山,或许,我是害怕回去之后,便要面对姑姑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邃的目光——那样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她眼里无所遁形。
      ……

      我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然而我却未变幻回自己修炼成的形貌——那次变身已几乎耗尽我的灵力,若再施展幻身术,恐怕我会被打回原形。
      二十年前的噩梦仍没有从我心中抹除,我再也不愿将自己的狐形崭露在人前。
      没有回到巫山的我,仍在这个小小的城镇中徘徊。这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鄄城的百姓都说那个人病得很重,然而我仍在城中徘徊着,却没有去看他一眼。

      我站在王府外的街道上,依稀能闻到由他房中飘出的淡绰的水仙花的香气,也依稀能听到他房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我站在这里也能感觉到他的病情正在一日日加重。然而我不是神仙,我推算不出他的余寿。
      我听着他的咳嗽声,心里传来一阵阵的牵痛——我常常觉得,下一声咳嗽,是否,便会带去了他这苟延残喘的生命?
      他是活不了多久了吧?人的寿命总是这般短暂,可我知道他若是死了,则绝不会是病死,而是忧郁成疾,郁郁而终——就如同这片神州大地的历史长河中,万千孤高清洁的文人一样。
      他忧郁而终也绝不会全因甄后,我想更多原因是因他兄长、他的家国。

      其实我不喜欢那些自命孤高的文人墨客,也不喜欢那些终生都在抒愁寄慨的伟大诗人。
      我在他命中不过是个过客,然而却占据了他生命里最寂寞的五年。

      那日我仍是潜入了他房中。我想自己实在是个很贱的女子,不过我转念又想,我本就不是人。我是狐,是畜生。畜生本就低人一等。
      也许是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于是我选择继续留下陪他。

      我偷潜进他厨房,将自己的灵血滴入他的药碗中。当下人来厨房端药之时,我已轻轻纵上了房梁。如是几次后,他的病况果然有了好转。
      他不会知道他病情好转是因为我的灵血,为此我不禁微微感到有几分失落,忍不住来到他窗口,站在窗外看着他——我既不愿就此离去,又害怕被他看见我,再次赶我走。

      可是他似乎知道我就在他窗外,目光有时会有意无意地瞟向我所立之处,那个时候我则会匆匆躲入暗处。然而当我再翘首张看时,发觉他的目光已落在手中书卷上,再不向我这边看来一眼。
      然而几日后的某个黄昏,便在我有些落寞地决意离开之际,他忽然从轩窗前探出头,对我说:“你进来吧。”
      ……

      或许,他不过是寂寞得久了,希望有个贴己的人陪伴在旁而已——一个先后失去了结发之妻和所爱之人的人,先遭父皇冷落,后被兄长放逐,屡遭贬爵,怎能不寂寞?
      我曾一度疑心这个理由,然而仍抱着万般的侥幸留了下来。
      那时我的心里,或许还存有一丝的窃喜。然而它缥缈得如一个影子,不可捕捉,也不愿去触碰。

      ――――――――――――――

      那五年间,我的日子过得平淡而简单,以至于我至今都回想不起,我陪伴着他的那五年中,所发生的事。然而那样平淡简单而安足的生活,在我往后千余年的岁月中,都再难企及。

      次年,曹丕即将他贬迁去了雍丘,我也随他而去。
      那一年,我看着他两鬓渐渐染起霜白,额上也生出了细细的皱痕。
      他常在夜里靠在庭中的竹榻上,仰头望着遥远的星空,仿佛从那里看到了很久远的往事。

      “甄洛姐姐死了之后,我病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病好之后,我才渐渐发觉原来那不是梦,而是来自我前世的记忆……”
      “我,是天神后羿的转世。而甄洛姐姐,即是洛水的女神——宓妃。”
      某一夜,他忽然开口,仿佛在自说自话般,吐出这样一句。
      我震骇莫名,以为他说了梦话。然而他眼中的空茫与落寂,却让我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事实。

      那时,我无言以对。或许作为狐类,我应该比常人更易相信那些人们口中的“神话”。
      何况,若他只是普通凡人,怎能一眼便看出我是只狐?
      然而我仍是觉得荒诞。我不敢相信,下意识否定——否定着宿命、轮回和因果。可我若真不信所谓宿命的说法,却为何要畏惧那些虚无飘渺的轮回转世之说?

      后羿曾爱上了冰夷的妻子宓妃,那么是否意味着他的兄长曹丕,便是转世后的冰夷?
      正当我这般想着之时,他淡漠的话语缓缓出口,确定了我最坏的猜想。
      “我们争夺宓妃未果,天帝为了化解我们的恩怨,即令我们转世为兄弟,而宓妃也随我们打入凡界,由她自己选择——她的夫君。”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微微一黯,唇角漾起一个苦涩的笑意,语意落寞:“甄洛姐姐至死,仍是选择了留在他的身边……她至死,心都在他身上啊……”
      一语未尽,他便猝然掩口,颤颤低咳起来。
      望着他指缝间溢出的丝缕鲜血,我心口蓦地一痛。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他喃喃念出的,正是甄后临终所作的《塘中行》。这首诗在数百年后,被南朝的徐陵编入了《玉台新咏》中。

      我那时静静望着他眼中落寞,只觉心中涩意暗涌。
      ……

      三年后,魏文帝曹丕薨逝,太子曹叡即位。
      而我们短暂相伴的旅程,也已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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