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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我本以为他已早对这个国家心灰意冷了,然而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且自以为是的想法。或者,那不过只是我的期望。
      仿佛那几年的消沉只是为了等待,兄长去世后,他的侄子曹叡即位,他即被徙封浚仪,次年,又复还雍丘。
      其实我知道他未曾死心,却不料他执念竟如此之深。他仍是放不下他爹留下的江山。他与曹丕兄弟间芥蒂再深,毕竟不关曹叡之事,更何况,曹叡身体里,还留着一半甄后的血。
      或许,在我看到《感甄赋》中那句“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时,便该料见这个结果。

      二十年的风霜磨去了他少时的锐气,他也早已不再是他父亲在世时那个“耽于觞酌,流情纵逸”的贵公子。父亲死后,他为了在兄长的监视下保全性命,而不得不忍敛多年,然而由始至终,他“不自雕励、任性而行”的性情,仍未有过分毫改变。
      他仍念着曹叡做太子时,与他那一点可怜的叔侄情分。然而皇家自古无亲情,那个时候,京师已有“云帝已崩、从驾群臣迎立雍丘王”的讹言,可想而知,他当年处境多么危险。曹叡对他早存了防备,何况作为一个皇子,从小听着自己叔叔与母后的暧昧流言,心中怎可能不存一丝耿介?
      这一点更加确实证明了曹叡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否则自幼便生长于帝王之家的曹叡,或许从一坐上帝位,便该找借口将他除去——就如同几百年前,那位叫“嬴政”的帝王。
      尽管没有凭据,然而我始终认为,嬴政与吕不韦的关系没有正史中所记载得那样纯洁。当然也许只因为,如人们口中所说,是我们狐类的心思太不纯洁。

      不过子建自不可能是吕不韦,曹叡也绝不会是第二位始皇。
      曹丕没有杀子建,是因为他认为当年的子建对他的江山已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何况他虽留子建一命,却剥夺尽了他作为皇室中人的尊严,后又将甄后处死……对于子建那样的人来说,或许活着,才是更加倍的煎熬吧?而作为他兄长的曹丕,自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而曹叡忍着子建不杀,明念叔侄之情,实则也是因他帝位未稳,不想落人口实,掀起朝中风波吧?
      当然,这些都只不过是我这个狐狸精的猜想而已。即便我花费再多唇舌,子建也是听不进去的——毕竟,他才是博览四书五经的圣贤人,而我,只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狐狸精。

      有时候,连陪在他身旁的我,也实在想不透,一个像他这样出口成章的才子,是真的聪明,还是太过愚蠢。
      这时他应尽力韬晦,以保自全,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竟又上书《求自试表》,曰:
      “……窃不自量,志在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诏,效臣锥刀之用,使得西属大将军,当一校之队;若东属大司马,统偏师之任,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荣。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如微才弗试,没世无闻,徒荣其躯而丰其体,生无益于事,死无损于数,虚荷上位,而忝重禄,禽息鸟视,终于白首,此固圈牢之养物、非臣之所志也。”
      也许因为其间言辞十分诚恳,毫无虚饰,曹叡对他依旧优容。
      终于在第三年,他又得徙封东阿。

      我虽不明政事,然而从他的心情也略能看出,他的处境已在好转。而自从迁徙东阿后,平日寥落冷清的王府,门客也逐渐多了起来。
      然而,我却始终不信他呕心沥血的努力会有结果。“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不过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

      我没有信心让他在国家与我之间做出选择。然而那一日,我仍是存了万分之一的侥幸,告诉了他,那个五年来,我一直未能启口的秘密——

      这五年来,虽不愿子建担心而一直未曾开口,然而我这幻化而成的皮囊确实在一日日衰朽了下去。
      看他日日咳血,我虽心痛,不过却也想过,也许在他命终寿寝之时,我也可陪了他去,了尽今世孽缘,来世与他再无拖欠。
      黄泉路上有个伴也是好的吧?就只怕,人妖殊途……
      我不知他是否也同我一般想,希望有个人陪伴他走过生命最后一段路程。然而,无论他心里如何作想,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他命寿将尽,而得不到巫山上的灵力补持的我,形体幻散也已是不远之期了。

      听过我的话后,他抬掌轻抚我下颔,目光怜惜。他目中流露出的怜惜之色让我不由心怀侥幸,盼他能开声挽留——只要他说要我留下,我定会留下。
      不过当然,在这样的情境下,他挽留我,也无异于婉转答应就此彻底抽身而退,再不理他的国家,还有皇城里那张高高的龙椅上,那个流着与他一脉相承的血的帝王——他所爱之人的儿子。

      我终究还是太低估了他的志心与抱负。也或许,是太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掌心一如二十五年前的冰冷,然而却多了几许温柔。抚干我颊边泪水,他即长身站起,淡淡背过身去。
      我心口越发绞紧,只觉此景似曾相识。果听他淡淡开口,唇间吐出的,还是曾令五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我心伤至死的那三字,绝望的声音仿佛从天上罩下:“你走吧。”
      “你让我去哪里?”我语声微颤,脱口道。
      “由何处来,便回何处去。”说完这几字,他即又猝然躬身,捂袖轻咳起来。喘咳稍歇,方断续吐字道,“你还有地方可去,而我——却早已无家可回。”

      “子建,我不走。”我听见当时自己沙哑语声中竟透出哽咽。那一刻我双膝一软,竟蓦地在他身后跪了下去。
      ——天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不愿离开他。然而我并未如千百年来我所见的,那些被男人抛弃的女子那般,在挽求对方之时,跪抱住对方双腿,用自己泪水沾湿对方裤腿,以求对方施舍恩情。
      我脸上有泪,然而我仍旧仰高脸望着他——就如千余年来,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屈服过的样子。
      然而他那时却并未回头来看我一眼,因此我也不知道,他那一刻眼里的神色中,可曾有过一分的不舍。

      我只说了我不走,后面的话却并未说出口,也没有必要出口。
      我至死都会陪着你。我只是咬破了唇,暗暗在心里立誓。

      “……即便留下,我们今生的缘分也已将尽。”
      我等了许久之后,才听他缓缓吐出这样一句,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分毫感情,然而我却分明看见他单薄背脊那阵微微的颤抖。
      即在他回过头的那一刻,我惊诧地看见他眼中漫起的水雾。我心不由一痛,却也暗舒了一口气——是啊,毕竟相伴了这么多年,怎可能,没有一点感情呢?

      “若我真是后羿转世,死后魂魄重归天上,我必不会忘记,我这一世所经历的一切……一千年后,我回循着长江之水而上,去巫山找你。”
      一千年……听着这个遥远的期限,那一刻我不由茫然地想:一千年又是多久?一千年间,又会发生什么事?
      我无法想象自己能承受住一千年的等待,忍受住一千年的寂寞……也无法想象一千年后的他,可还会记得他今日的承诺,会来巫山找我。

      “你是天神,而我……不过是一个下界的小妖……等你真回了天上,便再也……下不来了。”
      我听见自己依旧凝咽的语声在耳边响起,断不成句。我紧紧握住他俯身捧我面颊的手。在他手背,多年前被我咬下的那两道齿痕仍清晰犹存。从他眼里,我看见自己泪水盈然的脸,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人类口中“肝肠寸断”的滋味。
      “天神……”重复我这两字,他目光空茫,又咳了几声,方苦笑道,“做了天神又如何?还是须得日日面对着他们……广寒宫里,还有我前世的妻子——她曾背弃过我,后又被天帝看中……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回去面对他们。”
      “待我此身寿尽,我的魂魄若能重返天庭,我必会请求天帝……求天帝开恩,封我在下界做个小小的山神。”他凝望我,目光殷切。我相信那一刻他语中之言,必字字出自真心。
      “天上一日,地上十年……这一千年间,你在巫山努力修炼。待你入了仙藉,我便求天帝赐许我们的婚事。”他望着我,殷殷承诺道。
      我一直挺直的背脊蓦地一软,伏倒在他怀间,感觉到自己肩臂剧烈的颤抖——那一刻我方发觉,我们这些年来平淡如水的相伴,尽都化作此刻离别之际,不舍的浓情。

      “子建。”我伏在他怀中,第一次感觉自己竟似个孩子。我抬起目光凝望他,他瞳眸中映照出我盈满泪痕的脸,再没有平日的任性,而是从未有过的顺从。
      迎着我这样的目光,他双臂微颤,将我拥紧。我在他紧拥的怀间哽咽着,终于轻声开口,耳边微哑的声音却是连我自己都从未听过的轻柔:“子建,让我为你再舞一曲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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