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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我抵达鄄城后,才听闻那个人已返回魏都洛阳。据说是曹丕召他回京的,然而坊间却也有传言,说他是因甄后之死而返京。
      甄后与那个人之间的暧昧,早已是洛阳百姓传唱已久的宫闱丑闻,甚至有传言说太子曹叡乃是鄄城王与皇嫂私通所生……我对此类流言殊无半分兴趣,然而对那些不堪入耳的秽语却也甚觉反感。
      这种反感不止是厌恶,似乎还混夹了某种更复杂的情绪。然而当时我却理不清这种情绪,也没有时间去理清。

      甄后被曹丕赐死那日,正是我下巫山之日。那个人在甄后死讯传入鄄城后即受召入京,至今未返。
      于是我暂时栖身在鄄城一家破败的土地庙内——我没有去住客栈,因为二十年前的阴影,让我此生再也不愿踏进那挂着高高牌匾的“饭庙”。
      我忐忑不安地在那间破庙中待了两日,终于再也住不下去,第三日清晨便动身往洛阳而去。

      我知道曹丕对这个弟弟一直心怀嫉恨,几年前他便想借机除掉那个人——以七步为限,命他做成一首诗,否则便将行以大法。当年那首《七步诗》救了他一命,民间孩子们更将它编为口耳传唱的歌谣。那回他能七步成诗原也属侥幸,然而今回曹丕却又不知会耍出什么法子刁难于他——不知今回,他可能有那般的运气,再保得一命?
      何况,那时甄后尚在,若坊间传言真是实情,若甄后与他真有过一段情事……那么,如今那位素以“笃厚恭谨”着称的帝王连他的结发之妻——他最宠爱的儿子的生母都要赐死,甄后一死即又召他入宫,怕且他今回进京也是凶多吉少吧?
      我自不信太子曹叡真是他与甄后通奸所生,否则,以曹丕度量,又怎容得曹叡继续当这太子?

      因日夜忧心那个人此去凶险,我终于立定决意赶往洛阳去寻他。
      然而行至半途,我便遇上了那个人的行舟队伍。

      ――――――――――――――

      当日黄昏行舟便已停岸。我趁子时夜深之际,偷潜上行舟,潜进那个人房里。
      屏风后的紫砂檀炉中彻夜燃烧着宁神的安息香,安息香的香气中却还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药气。
      缕缕清烟由紫砂檀炉中吐出,烟雾氤漫了整个舱房。清淡的烟气后,我由低垂的帷幔后缓步走出。
      帷中病卧榻间之人已是年过三旬的中年男子,苍白憔悴的脸上睡颜安祥,犹若孩子。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气氛,我出现时的场景若用笔墨来形容,或许大家应能联想到一千多年后,那位叫蒲松龄的小说家笔下的灵魅狐仙。
      蒲松龄是我相当敬赏的文人之一,因为他耗尽毕生的心力都在写我们狐族。然而有些失望的是,一千多年后,某次在我路经柳泉居士的竹林,顺道来到他避居的竹屋前拜访他时,他竟也没能看出我是一只狐,而不是人。
      ——若我记得没错,他当时是唤我“姑娘”,而不是“仙姑”,或者“狐”。

      然而,那个面容苍白的中年人从睡梦中睁开眼时,看着我迟疑了一刻,出口的第一句话居然便是:“你是……狐吗?”
      你是狐吗?四个字。这四个字已让我略觉惊诧,然而都比不过他看我时那一刻,目中淌过的失望之色……
      那一刻我再度清晰感觉到了冷。是他的目光,在瞬间将我冰封。
      然而我却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一刻我会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失望。

      他起身后没过多久,便又再度昏睡过去。仿佛他方才吐出的那四个字,不过是句梦话。
      然而我却宁愿希望不是。可是,却又隐约害怕着,那是真的。
      我无法描述自己那刻的矛盾心情,或许是为了逃避那一刻我慌乱的心绪,我从他榻边离开,回身走向身后的书案。

      在书案前,我看见了一个女子。一个美丽得不似世间人的女子。
      然而我却是先看见了此间的女子,才看见了这个女子原是在画中。
      画中人的神韵尽真切呈于墨下,让我一时在惊艳之中,竟没能察觉出她只是个画中的女子。
      ——由想而知,着墨之人绘构此画时又下了多少心思,而这画中女子又倾住了他多少感情。

      念及此,我不由回首去望身后半掩的帷幔,依稀可望见帷幔后那人的睡颜。
      凝望了许久后,我发觉他睡中神态并不安祥恬适。
      ——那第一眼不过是我的错觉。或许我的心里还残留着二十年前那个少年的眉眼神情。

      他已是个中年男子。若他能再年轻几岁该有多好呢?那时,我心里不由暗想。
      然而,我也知道,二十年能修炼为人身,已是我努力苦修的极限。

      我转过身,目光又落回到那幅画上。
      我不由又想起他方才看见我时,目中那阵一闪而逝的失望之色。
      我心中暗自发紧。待檀炉内的安息香燃尽那刻,微明曙光透过窗棂冰裂纹照得我身体宛若透明。我在最后一缕烟气中旋身一跃,跃到铜镜前。
      待我窥看镜中人,意料之中地看到镜中那张脸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容貌。
      镜中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当然不是我自己想出的描述。因为镜中人的美,即便用极我所掌握的任何人类的词句,都无法形容哪怕半分。
      而我仅能想到的,便是“水中仙”。

      待那轮明月终于隐入天边初泛起的晨光中时,我带着这副幻化而成的皮囊,由轩窗纵身跃入了洛水之中。
      ——姑姑说过,幻化之术本就有损修行,以我二十年的修为,勉强幻化形貌,后果将不堪设想。
      然而当时我却没有多想,瞬刻之间,青碧色的水波已包围住我的身体。
      ……

      后人永远不会知道,那日洛水之上,衣袂蹁跹凌波起舞的仙子,那位被后人千古传颂的名作中的“洛神”,其实是我。
      当我再度来到鄄城时,便读到那个人的传世名作《感甄赋》。四年后新即位的魏明帝曹叡,可能不满于此赋用了他亡母姓氏,怕已登基为帝的自己也沦为民间的笑柄,即以“不雅”的名义为它更名为《洛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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