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孤寂》浣忆

1、一

　　一千八百年前，我来到鄄城。
　　巫山庙里的姑姑曾指引我：你去鄄城，便可遇见你宿命里的人。
　　自我在巫山修炼为人后，便未再离开过此处。
　　巫山庙中的巫姑大人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二十年前我初来此地时，她便宛如双二十年华的少女，而我在此修炼了二十年，她的容貌却未见有分毫变化。
　　我一直不愿承认她是我的师父，而叫她“姑姑”。或许因为，见多了私塾里教书先生的嘴脸，让我私心里对这个称谓便存了些敌意。

　　二十年前我便住在一家私塾馆中。教书的老先生是个很老的老人，他的脸让我想起院中枇杷树上结的枇杷，满布褶皱。
　　然而，一脸皱纹的他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慈祥和蔼。或许因他的眼神——在他看人之时，眼中总仿佛有针芒闪动。
　　哪怕他已过花甲之龄，眼神却比年轻人更要锋锐。
　　所以许多来私塾中念书的孩子们都非常怕他。或许，他们害怕只要一抬头，便会迎上先生眼中的针芒。所以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平常只是低首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卷，他们的脖子就如一节节被积雪压弯的修竹。

　　我并不怕先生，然而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的目光让我感觉到冷。只是自我记事那一刻起，我便在这样毫无温度的目光下成长。
　　我常常蜷起后腿，趴在后门旁某处因年久失修而断裂的竹篱笆下，由朝到晚地望着这座铅灰色的院墙——哪怕从这间逼仄的狭院内看外面的天空，也是一样的铅灰色，然而我却从外面孩子们的笑语声中，听到了属于人世的温暖。

　　于是，当我的身高已长到有这竹篱笆一半高时，我挑了一个月朗星疏的寒夜，趁着先生熟睡之刻，毫不犹豫地纵身，从篱笆断裂处的缺口中跃了出去。
　　当我的四足踩落在篱笆外的青砖石板地上的那刻，我昂首挺直了背脊，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排篱笆在月色中投下的暗影——那一刻，我仍如以往一样，感觉到心悸。
　　我再不回头地迅速奔进了昏瞑的夜色中——沐在月光下飞奔之际，我忽觉自己像是逃离了一直囚困住自己的樊篱。
　　哪怕，我明知出了这里，自此我便无处可去。然而，那夜的我却未再回首。

　　自此后，我便在谯县里流浪。
　　我再不须每日看先生毫无表情的脸色，也不需再对着孩子们呆板木讷的脸。我终于有了自由，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然而，我是一只被人喂养长大的狐，并没有自食其力的能力。为了果腹，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常常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蹿进客栈的厨房里，偷食那些客人们剩下的菜食。

　　人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温暖。
　　在我有回偷食之际，被店中掌柜发现，那个宽鼻细眼的掌柜即命几个小二将我抓起一顿棒打后，推开轩窗，将我扔向外面的大街。
　　冷硬的灰砖石撞得我筋骨碎裂般痛。我匍匐在冷灰砖石地上挣扎了许久，才爬起身。
　　我跛着腿，一瘸一拐走到贫窟街的巷角。在正午绚烈的阳光下，我感到有些冷，于是蜷起身子，望着眼前过往的人流，我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恐惧——我想我若是人，那一刻我眼中必定已盈满了泪水。
　　然而我只是狐，一只不会说话、也不能流泪的狐。

　　忽然间身子一轻，却是一双手的主人将我抱入他的臂间，轻轻抚摩我遍体伤痕的身体。
　　他的掌心很冷。我在他怀间下意识地挣扎，他却按住我不住乱蹬的双腿，小心翼翼为我包扎起我厚厚毛层下的伤口。
　　我有些恼怒地回过头去，瞪向那个将我抱在怀间的少年，然而触见他冰澈的眼中，那微透悒郁的目光时，我心里忽地一跳，一时竟忘记了挣扎。
　　为我包好伤处后，那个清贵高华的少年轻轻抱我下地，即又缓缓俯下身，伸掌过来，轻抚我的头。
　　然而，我却警惕地立刻缩回脑袋，霍地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

　　我做出此举，或许不过只为了吓吓他而已。怎料他却忘了缩回手，怔怔站在那里，抚着被我咬出血的手背，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个“小怪物”。
　　——我一定是怪物吧？我想。因为我不像其它畜生，只懂得吃喝睡。然而，即便我觉得自己与其它畜生再有区别，我也无法说出人类的语言——哪怕，我听得懂他们的每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那日为什么会咬他。或许只因为，我不喜欢被他抚摸我的头。

　　伤好之后，我便又开始了自己的流浪。在这座小县城中，我的日子平凡得一如既往。
　　直到那天，一位巫姑走过这座小县城，将我带回巫山。

　　你是一只有灵性的狐。那便是姑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在说这话时，我在她深邃的眸子里，看到有某种神秘的亮光一闪而逝。
　　那一刻我竟在心里猜想，她定是对我怀有某种目的。因在那之前，在我生命中，从未有一人真心待我好过。
　　——连假意也不曾有。
　　只除了，那个富家少年。

　　上巫山修化为人形后，我才从姑姑的神镜里，看到了那个少年长大后的样貌。

　　在我下山那一刻，姑姑终于告诉了我那个少年的名字。
　　“你下山后，去鄄城找一个叫‘曹植’的人。他是你宿命里的人。”
　　我不信命，但我确实想要去找他。姑姑说，我修炼进度这般快，是因为我心中有个强烈的冀望。
　　我的冀望是不是与他有关我不知道，我一直想要再次见他，只是因为——二十年来，在巫山修行的每一日，我都未曾忘记过，当年那个少年掌心的温度，和他忧郁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