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三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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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上晚饭已经有些晚了。
周乙川和菲利安在餐厅面对面坐，菲利安喝着浓汤，手边放一本小书，喝的很慢，书翻的也很慢。
周乙川打小被周母管的太死，严守曾经被框下的规矩成了跨不过去的禁区，即便此时心尖头戳满了好奇，她没能开口问他，手里的书叫什么。
忍了一阵，她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被周母栓在餐桌前一遍遍的学规矩，什么放筷子的姿势，放碗不能出声，吃饭不许说话……
她就像一块刚被挖出的石块，被周母用一道道规矩和计划，横刀竖砍的现出了人形，长成了这幅模样。按照雕刻的美学，动态和姿势是有要求的，一点拖泥带水和多余的线条都将铸成失败。所以周母不遗余力，刀刀精准，没有半分商量的可能。
周母过世之后，她暗戳戳的对照周母定下的规矩，再一条条的去破坏，越界。可是潜意识里还是忍不住的执行。比如说现在，周母有规矩：这种好奇，不许多问。
可凭什么呢，她想知道不行吗？
脑子里两条洪流在这一秒对冲，刹时火花四溅。那一刻脑子里被电过似的，白茫茫一片，她几乎没听见自己开口问出什么来，就对上了菲利安望过来的视线。
周乙川嗫喏了片刻，喉咙被橡皮塞堵了个严严实实，无论如何拧不出声。
打破规矩的那一秒她仿若凯旋归来，面对加冕似的光荣无限，可下一秒就被现实的窘迫打回了怂蛋的原形。
她接不上话。被电的白茫茫一片的时候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说出了什么。
局面僵住了。可菲利安没有让僵太久，他笑了笑，灰棕色的眼睛被暖光折射的一点笑意，在窘迫的周乙川眼里近乎是温柔可亲的。
“《阴翳礼赞》。”菲利安给出答案，端起杯子又忽然问道：“你看过《刺猬的优雅》吗？电影的那个。”
兜头又来一盆冷水，周乙川浑身僵硬的摇摇头。
“那没事，要不正好晚上一起看？”菲利安只是顺口邀请，又有点不确定，在他眼里，周乙川是典型的刻苦学习的亚裔学生，学习在她们的生活中所占比例实在太大，不知道她肯不肯把时间用在看电影上。
周乙川呆住了，这个邀请也许在旁人眼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可是她长了小半辈子，生活轨迹都在周母的计划下毫无意外的可能，即便是曾经用尽力气抗争出来的玩滑板的权力，现在也被压在她的床底。
有人邀请她看电影。周乙川在这个千分之一秒里深刻的体会到，那种孤独了三年的校园舞会，终于被人邀请共舞的喜悦。
周乙川觉得表露出来是羞耻的，所以压抑着自己，假装平淡如水的说好。
这是第一次进家里的放映室，放映室很宽，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各式灰色哑光黑的抱枕都整齐的靠在长沙发的角落，靠落地窗的小吧台上摆了一套的咖啡机，对面的柜子上摆满了参差不齐的碟子和黑胶唱片。有种饱食的丰富感。
周乙川默默的跟着菲利安在门口脱了鞋，进了这方有点优雅又沉静的空间。她的视线自然的落在那片满满的碟子和唱片堆出来的地方。
菲利安摁开投影仪。这一方空间忽然变得柔软又可靠起来。
“你先看着，我去端吃的。”他回头，“红茶芝士奶摇，喝吗？”
听上去就很诱人。周乙川有点期待。
他离开后，屏幕瞬间暗了一秒，随之跟上小小的手写字幕。
一只手电筒的光亮，晕掉了屏幕里的黑。一道说法语的女孩声音发了出来：“我叫帕洛玛，今年十一岁。住在一幢高档公寓里，我的父母很富有，因此我和我的姐姐也算是富有的。尽管我是如此幸运和富有，但长久以来，我知道自己的人生终点，便是金鱼缸……”
周乙川愣了。人生终点四个字像烙了火炭似的烫了她一下。
“金鱼缸，一个大人们把时间花费在像苍蝇往同一面窗户上乱撞的世界……165天之后，也就是我十二岁生日，我将了结自己的生命。”
声音未落，放映厅的门开了，漏出一条小小的光缝。
这条光缝拯救了周乙川小小的焦灼，她起身上前去帮忙，接过了菲利安手里的托盘。
奶香和芝士的香味先扑进了鼻子里。
菲利安拿了一个抱枕垫在膝盖下面，开始往空瓷杯里倒茶，热气氤氲。白色的茶器在光影晦暗的房间里泛着星空似的深青色，被勾出一条光滑的亮边。
察觉到周乙川在看他倒茶放芝士，他头也不抬的笑说：“电影还好看吗？”
周乙川愕然片刻，收回了视线。
菲利安把铺满了雪白芝士的瓷杯放到她面前：“仔细烫。”
他回身把沙发上最长的抱枕铺沙发转角，另一个垫在腰下，整个人随之倒在了一片柔软里。
“你要试试吗？”他问，一半的脸陷在了晦暗里，让他的眼廓和鼻梁勾出了一片深邃。
犹疑和嗫喏再次占了上风，周乙川写在脸上的意动到底没说出口。
于是一个方枕从屏幕的一边，划了道漂亮的抛物线，落进她怀中。
沉甸甸的。
抱枕的表面柔软顺滑的不像话，周乙川感觉自己像什么都抓不住似得死死扣着这个枕头，最后这个方枕被她两只手压的不成样子，原本平滑的表面皱皱巴巴的。
她忍不住扭头看看浑身舒展的菲利安。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这样，丝毫不犹豫怯懦的和这个世界相处。
电影很安静，讲了一个很温暖又让人觉得心酸的故事。
主角是一位年老的门房太太，而十一岁的帕洛玛窥探到门房太太的秘密，是因为门房太太桌上，摆放的一本未看完的《阴翳礼赞》。
所以，菲利安才会忽然想到看这部电影吗？
周乙川不知道哪本书是《阴翳礼赞》，不知道那本书里的每一行字间，浸染了什么样的美感，也还不能明白电影里的每一个镜头，又有什么样的深刻或者无奈。
她是被顺道邀请来的过路人，就像热闹美术馆里匆匆的过客，浮光掠影，痕迹很浅。
所以被邀来又能怎么样呢？
心里藏好的喜悦，兜头被这一句反问浇了个干干净净。顿时心虚的不行。
投影尾声字幕放出来，菲利安摁开了灯，转头问：“放个唱片缓一缓？”他抬手看了下手表，“有点晚了，放个短的吗？”
周乙川没说话。看他认真的在柜子前一张张的挑，忽然想说：其实我欣赏不来的。
可脑子里晃过菲利安在广场逆着风向滑行，通身交织的神采时。心里不明来源的五味情绪，像千万只手从喉咙里伸出来，把她的舌头拧成了一股绳，死死的摁在了牙齿后面。
当舒缓低哑的爵士女声传出的时候，周乙川只觉得浑身紧张，丝毫无法欣赏其中的万千风情，更别提享受其中。
她悄悄苦笑了一下，松开了手里的抱枕。
黑胶唱片放完要好好收起来，菲利安站在唱片机前面一阵鼓捣，周乙川都没找着好机会插嘴说累了，想先去睡。只好不尴不尬的坐在原地跟吉祥物似得。
这么细小的功夫，她在无人知晓的境况下，大方的欣赏起菲利安算得上很好看的背影。她想起餐厅里摆着的拉沃伊夫人的照片，照片前常有一杯新鲜的水，旁边躺着一朵小花，有时是白色的桔梗，有时是半支紫罗兰，从没有断过。倒像是东方人的习惯。
再加上他用筷子的熟练。周乙川想，菲利安虽然是中法混血，骨子里却淌满了东方人的血。
可惜这世界愿意留给周乙川这样怯懦又胆小的人放松的时候不多，菲利安响起的手机铃声很不给面子的打断了她。
菲利安放下手里的东西，拿了电话接上。
一句“丹尼尔”没叫完，他就跟收音机被关似的忽然断了音。
下一秒，他忽然回头无意识的扫了一眼周乙川，动作很快的从一旁撕了张便签纸，不知道从哪掏了半根铅笔，整个人半跪在柜子前记着什么。
情况变化太快，周乙川这下连想法都没了，直接当机成一片空白，等着菲利安腾出空来解释一下。都忘了自己是要找空说去睡觉的人。
在寂静里，菲利安抄记像持续了半个世纪那么长。他终于出声：“我都记下了。你一定跟好人。能到大使馆再说。机票的事情我来办。”
电话挂了，他回身对上默默看着自己，乖巧的不行的周乙川，也不知怎么就哑了一下，他轻咳一声，缓口气道：“丹尼尔在以色列出了事。我出去一趟。”抬手看看表，眉头皱了下，郑重的找不到他往日的影子。
他走的急，留下一片无措的周乙川。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