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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聚散 ...

  •   暂且放下孟回生的事,小屋里这位病人也快痊愈。
      “兄台叫什么名字?”我扶起床榻上靠着的中年男子,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见他心有疑虑,故而又说:“放心,来这里的人只要付过诊金,曲某都会医治,且会为他保守所有秘密,这是我的规矩。”
      “咳,咳咳……我叫何首乌。” 他小心翼翼接过了药,这才能匀称地喘口气儿,“姓名虽是个称谓,却是人和人羁绊的始端,眼下我又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唯恐连累了曲大夫。”原来他的疑虑在此。
      何首乌无父无母无妻儿女眷,半生漂泊辗转,天涯尽处亦无归宿,庇佑他的只有随身携带的那把名为“枯剑”的黑青长剑,剑如其名,名如其命。与他而言弥足珍重的命,却被石中书那样的人视若蝼蚁,这便是命之不公。
      “既如此说,现下曲某已同一块老药材之间有了羁绊?”
      何首乌听了我的话,猛地抬了脸现出庆幸的神彩来,先前笼罩其眉目的愁云顷刻如雾散开,双眼亦恢复了往日的灼灼光芒。我突然明白,此人原本就是绚烂日光下、绿树繁花前的一位热血侠士,率真而又鲁莽,勇猛却是多情。
      这多情的侠士很快万分愉悦地与我打成一片:“不错,不错!如此,我与曲大夫便是朋友了!曲大夫不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交朋友了!古话说的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哈哈哈,当真是痛快咳咳咳……说起来本人这块四十年的老药材竟输给了二十年的茶,着实有些丢人了。”想来这丢人之事能宣之于口,便是已过了自个心中那道坎。
      不过他提到二十年的茶,使我不得不生出个想法,“你说的是梦回生?”
      “曲大夫知道?”他有些惊讶,连药也顾不上喝了。
      “嗯,那茶有思苦的功效,却可延年益寿。”我颇有心思地打量着他。
      他本是睁大了眼,现下却有几分失望地闭了闭眼:“我还以为曲大夫认得那个人。也是,你这样脱俗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认识那样的人,你又不是回梦楼的人。”
      “……”对于这位仁兄义薄云天只看表象的评判我感到三分愧疚和七分无奈,却也只能好整以暇地问他:“你说的是害你的人吗?只要你还活着,他就还会来找你,是吗?”
      他神色无辜地看了看我,觉得自个这件沧桑的往事过于沧桑,立刻扬起碗里不再过分烫口的汤药眯着两眼咕噜咕噜下了肚,随后拿起袖子胡乱擦了擦嘴,颇有些半身不遂地躺下不作声了。而他那只黑青肿胀的左手此刻已放毒完毕,顺利恢复往日的粗糙质感,无需再在破布底下盖着。
      我被这傻大个仁兄一连串的行为逗得失笑,本想就其传奇故事问个究竟,见他如此饱经风霜便实在忍住了不问。不过我已猜到,伤他害他的人就是孟回生——我在风林里见识了孟回生的快刀,又岂会看不出何首乌身上的刀伤拜谁所赐呢?江湖之大,落水西郊举目无亲;江湖之小,四海之内皆可为兄弟。只是有些人遇上了,偏就做不成兄弟,只能是敌人。

      这个月的满月,何首乌握着那把枯剑离开了小屋。
      何首乌饱经风霜已久,我收他的医药钱当然不能贵,这也是我的规矩。几天下来收入不多,但都是何首乌的吃饭钱,也够我吃饭了。
      乘着满月,该做点什么呢?人如清风一路晃荡,屋边绿柳的芽早已成叶,背着月光的部分半点也看不分明。只身漫步至荷塘,不知何时,那荷已亭亭玉立了。
      池水照得月满,满目荷叶映清漪。
      龙明漱站在这里不知有多久了,我没有移步过去,她没有移步过来。没有谁望着谁,也没有谁想着谁,便是这样的驻足也总不得长久。
      “可以运气了吗?”我终忍不住开口询问。
      “全身筋脉已无碍,多亏曲兄妙方良药。”
      之后一时无话。
      我突然很想告诉她孟回生没死,这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个期待已久的好消息,也可能是个意料之外的坏消息。但我无法预计她的反应,故而一直未能开口。
      “尉迟行走了多久?”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的境地,龙明漱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
      “大概半个多月。”
      “依他的性子,这会儿人估计还在落水,我的功力已基本恢复,此时去扬——”
      “明漱!再等等,再等等好吗?还有几副活血祛瘀的药,你身上那些伤痕终归——”
      “怎么,曲兄还记得我身上的伤痕?大夫的记性果然过于常人。”龙明漱语笑嫣然,却听不出丝毫打趣调侃之意。
      然这不经意的话倒叫我觉察失言,立刻拙笨地难为情,“咳,我是说——”
      “曲兄莫慌,我确是逗你的,江湖儿女的玩笑你无需挂怀。”原来她也会说这样的玩笑话,只可惜转眼便看不见她的笑了,“不打紧的,那些疤我不在乎。我现在……只想再看一眼扬州的琼花。”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望向舒缓却高悬着的月,神色淡淡的,仿佛立刻便会从我眼前消失一般。
      “你……”我犹豫了许久,这才问出一直压在心头的一个问题,“你现在还恨他么?”
      她知道我问的是谁,我也是明知故问。
      “怎能不恨呢?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龙明漱的笑里总是带着几分凉薄的苦涩,叫人心生怜惜,亦叫人望而却步。
      “曾经我也恨着那么多人,到头来并不能挽回想要挽回的。你若诚心恨他,那便换个活法好好活着,别再回那个地方了,也别再蹚那浑水了!”我这句句在肺腑之中,深怕她听漏一个字。
      “曲兄说的我都明白,此去扬州也就只你一人知晓。我必须回那里一趟。”她如此斩钉截铁,有意叫人失望透顶,“若曲兄有舍不下的人和事在那边,也会做出与我相同的选择,这都是命,我早就认了。”除了孟回生,她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人和事在回梦楼里?
      “你知道的明漱,这不是命!”我的情绪有些欠妥当。
      龙明漱显然愣住半晌,片刻后她微微点了点头,抿着嘴笑了,那笑重新溶进皎洁的月里,月色也跟着柔顺了起来,“若是如此,能遇上曲兄,多半也是我这儿剩下的好命!”
      抛开“剩下的”还是“非剩下的”不说,我看着她几近温和的脸再也吐不出多余一个字。

      杨柳茅屋,晓风月残,龙明漱不辞而别,她还有事要做。早知她回扬州是要去回梦楼,我当时……我有什么立场来管着她呢?可只要她回到扬州,终归会知晓孟回生还活着。
      她说自己早已认命,其实没有,因为我相信她要去做的事定然和孟回生有关。这个女人之于命、之于情,从来都不会有彻底的绝望和悔恨,就像在朔月之日、在夜空之中总能找到明亮的星星一样。繁星与女子皆如水,世人本应当珍惜这样的人和事,可世人常不知珍惜为何物,那些不被珍惜的往往又是易逝去的和不可追的。
      她还说满月不宜离别,其实她也说错了。残月之别如同今日,后半夜将要结束才能见一点月,月很快便会落去,人心怎能不萧瑟?萧瑟之事又总能蹉跎人,一切依旧是不可追的。
      张姑娘将一封信交到我手上,叹了口气转身便离开了,我将未拆封的信揣到怀里。因为张姑娘后脚刚踏出,尉迟行便来了。
      这一回,他身上不是烧伤,而是刀伤——孟回生的西湖问天,可见他那把当世无双的罗刹古刀依旧没能庇佑他,和孟回生的比试也一定是他输了。
      我观察了片刻,发现何首乌身上的刀浅、尉迟行身上的刀深,又可见孟回生砍人砍得古怪,大概他也是个会顾及人情的。
      “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一边淡漠着问,一边在火上炙烤着银针和小刀。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没有,找了清风茶楼、刘家大院,都没找到那个女人,嘶——”
      “刘家大院?听说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我得先用小刀为他刮去瘀毒。
      “我当然知道。可孟回生常去那里,他去了龙明漱就一定会去,只要我守着,她就一定会来,我就不信她能一直躲着不出来!”大概他还不知道孟回生和龙明漱之间发生了什么。
      只是孟回生常去刘家大院做什么?难道刘孟秋也是他的朋友?
      烧来烧去烧得差不多了,我捏起几枚银针,对准几个必要的部位施展上去,病人闷声作痛。这种法子向来十分惨痛,消炎去毒却最是见效。
      看来不死心的人多了去了,最最不死心的,该是那位回梦楼楼主。仿佛隔了无数堵厚重的城墙,我永远也猜不透他对龙明漱的执念,就好像……对另一人的执念。
      “到如今也没找个女人陪在身边?”尉迟行眯了一只眼。
      我手下一缓,随口应道:“曲某一介白衣风雨不定的,谁家姑娘愿意跟我?”说完继续动作。
      “啊哈,痛,痛——”尉迟行疼得直冒冷汗,嘴巴却还是十分厉害,“此言差矣,曲大夫……风姿俊朗,看一眼便知……非是凡人,只因你留恋在这……乡村野地,若是出去……走走,择个良木栖居之所,还愁什么样的美人……不乖乖找上门来?”等他自以为很中肯地说完这些话,我已将其背部那几个颇深的口子给缝上了,比之上回的烧伤还要狰狞几分。
      说到底,尉迟行这样的人为我所不喜,却也有可怜之处。虽然不知替他诊治是出于何种道义,但我知道,每一个受伤的病人都是值得医者同情的。
      “后天便可以出行了。”说罢,我拎着要清洗的器具物件缓步出门。

      每个月,都有个一整晚不见月。通常在这一晚,我都会堵上耳朵好好睡一觉,生活起居不规律,会折寿。然今日却不同,我还是忘不掉龙明漱的信。
      只身坐在荷塘边,手边放着个半大的灯笼,借着几许幽暗的光,我重新打开这封信。信上只写了几个字,就这么几个字,我竟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
      数月叨扰,承蒙照顾,不胜感激。聚散有无常,别离却非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曲兄珍重,后会有期。明漱敬上。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明漱啊明漱,你既知我真诚,又为何几次三番悄然而去?我既知你坦诚,又为何气短心悸、郁闷难抒?我果然还是不舍你离开,你果然还是怕牵连于我。
      我顺手捡起一根枯枝,在荷花池边乱画了起来:
      绿荷红菡萏,卷舒任天真。花叶长相映,明灯不留人。【2】
      我突然很想去清风茶楼,再看看无忧柱。近来诸般愁绪与烦怨着实有些太多,但我并不想被什么人看出来,是以找个死物出出闷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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