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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悲风遗笑 ...

  •   又是一个月初,一切如新亦如常。
      白日里,我还只顾治病和帮忙。帮的是李大爷的田地农活,教的是王小楼的近身擒拿。
      屋外柳色依依,清风和煦,小娃的胳膊肘被我拽着在原地抡了个圈,这才开始连连叫苦:“曲大哥,我肘子好酸啊,腿也是,脚也是,能不能歇歇再练啊?”
      “你若想偷懒,便不用跟着我学了,回头帮你奶奶种地去吧!”
      “曲大哥我错了!曲大哥,我不想学这个擒拿,我想学上次你和骗子哥哥打架时用的那招飞檐走壁,就是能飞到树顶上的那个,简直太帅啦!”
      我瞧他那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宛如小猫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猛地敲了一记他的榆木脑袋,低声斥道:“怎么,尽学了些眼高手低的毛病,根基上的功夫不愿练了?我可告诉你,你现在下盘都站不稳,就算教你那招飞檐走壁保你飞到树顶,不用风吹片刻,准立马摔个狗熊砸地你信不信,到时候,丢人的可就不只你一个了,明不明白?”
      “啊?狗熊砸地啊,那我掉下来不是丢自己的人吗?”
      “傻小子,还有你师父我,笨!赶紧老老实实地练,再不练扔去落水沟捡尸体!”
      王小楼最怕死人,听我这么说,吓得立即扎稳了马步,将胳膊肘撑直了目视前方,架出一副必成大侠的正气小脸。直到午饭后,他才欢乐地告别了小屋,自己一路又唱又跳地跑回去了。
      及至入夜,我到小屋外头走了一圈,见隔壁张伯家的灯还是黑的,便又往外走了几步,这才想起,张伯带着女儿一大早跑去远山上采药了。
      张伯采来药是要卖的,有时运气好能卖不少的钱,可有时运气不好,一天一个子儿也见不着。不过,自从我到这里,他的药倒有很多可卖给我。我们两家互为邻里,时间一久自然熟络,很多时候便不在乎几分钱的小利,各自也相处地和睦愉快。
      走着走着,我便又到了荷塘前。
      我一路上想到很多人和事,独独没有想自己的事,以前的、将来的统统都没有想,倒是越活越没有什么新奇念头了。天也暗得很,没一会功夫,那一丁点的月便看不见了。
      天一暗,浑身便觉得凉。我正要往回走,却见张蒨蒨提着个灯笼着急忙慌地跑来了。她的脸在昏黄的灯笼前闪烁着一丝丝苍白,见到我之后才放慢了脚步。
      “曲大哥,你果然在这里……快些回去看看吧!”她停了下来,依旧是喘着大气。
      “怎么了?”
      “我跟我爹刚从外头回来,就见村民们奇奇怪怪地大喊大笑,个个都跑到外头乡道上来了!赵小六几个倒没啥事,却堵在你家门口说要你给个说法……我也是稀里糊涂地立马来找你了!”
      “好,我们边走边说。你再同我说说到底是个什么过程……”我们这便立刻抬脚往回走。
      等我二人到了村边,场面比张姑娘方才路上说的还要混乱,还要无法控制。
      我从未见过像眼前这样的景象,仿佛鬼哭狼嚎、哀鸿遍野,叫人痛心、喘不过气,即使那年我刚到这里时碰上的瘟疫,场面也不过其七分中的三分而已。
      我提着半大的微弱的灯笼仓皇地站在落水的野地里,往日那一张张亲和的笑脸顷刻变作狰狞可怖,如受了噩运诅咒,又似被罗刹揪住了一般。无辜的村民们正不住地放声痛笑,撕心裂肺的笑声到处都是,惨厉而又凄苦。他们已完全失控。
      有人被撞倒在地上,便捂着肚子笑,满地地打滚,甚至还会有人过来踩上两脚。有的则拧着眉目欲哭无泪,扶着一旁的树干狠命地笑着又一边拼命地蹬墙,像是要把那堵人的墙踢烂踢倒。有的相互之间已殴打了起来,手上握着各式的工具,一个个打得鼻青脸肿、满嘴血沫,浑然不分男女老幼、兄弟姐妹了。但这些统统都没用,那笑还在!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不受控制的鬼笑折磨得意志奔溃几乎没有人样了!
      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东西害得他们这样。我立刻发了疯似的找小楼,边走边对一直跟着我的张姑娘说:“蒨蒨,张伯呢?你与他回来后有没有喝井里的水?”
      “没……我没有喝水,我爹……我不确定,可是曲大哥你……你的脸色现在看起来很可怕!”张姑娘小心翼翼地提着个同样微弱的灯笼,我们一路地跑,灯笼便不住地晃,仿佛一不小心就能烧着。
      “我没事。看这景象,村民们是中了毒,你见了你爹,叫他千万不要喝水!你们最好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中毒?什么毒?”这件事已超出张姑娘的想象,远比王小楼被恶作剧式地绑架要可怕得多,也疯狂得多。
      “先别问了,你只听我说的去做。”
      “好!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记住,这一路快跑过去,千万不要和发疯的人近身接触,他们很可能会有攻击行为!”
      “嗯!”
      “还有,千万保护好你自己!”
      张姑娘的目光里映着泛黄的灯火星子,给人一种流泪的错觉,可能是被灯火熏得,也可能是她真的怕了。但不管是哪种可能,她骨子里的那份勇敢是掩藏不住的。“我知道了曲大哥!那我找我爹去了,你千万要小心!”
      “快去吧!”
      张姑娘与我分成两路之后,我便跑得更快些。不错,眼下这百十个狂笑不止的人,皆是中了悲风遗笑。我几乎可以断定,回梦楼的探子在落水的井里下了毒,因为只有如此,村民们才有可能在同一时间中毒——谁家做晚膳不会就近取用井里的水呢?落水也就这一口井,从落水河往村里挑水至少得一个半时辰,只有在时间宽裕时村民们才会去那里挑水来用。
      可是,回梦楼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害这些无辜的人呢?他们知道我在这里,直接派人来杀我不是更好?
      终于,我来到了王大妈家,王大妈果然在院里又哭又笑,她已疯疯癫癫地全然忘我,早已顾不上自己的孙儿王小楼了。小楼的情况更糟,他正抱着个木桩子笑得咯咯作响,那两只藏着星的大眼已变得通红,就是没有泪。他还是这么小的孩子,我能想见他此时承受的痛苦。我只好上前封住他的穴道,叫他暂时沉沉睡去,之后抱着他出了院子。
      我又立即调头奔去了李大爷家。那里却是没有人的。
      我只能侥幸地期望,想神秘莫测的李大爷应该不能有什么事。
      照现在看来,村民们是入夜开始发疯的,到明日此时,不,或许比这还早,便会有人发狂之死。他们都是些普通老百姓,不知江湖水深,很少习武,根本抵抗不了如此下作的招数。而我的运功祛毒之法在同一时间根本救不了这么多人,即便救下一人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好转,所以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到解药。我这么想着,便到了我那历经风雨的小屋跟前。
      张伯和张蒨蒨却都还在外头站着,他们自打采药回来还没吃任何东西。
      那一堆找我要说法的人也都在。
      他们目光几近凶狠地向我走来,声音竟与发狂的村民一般,显得声嘶力竭,病态可怖。看来他们都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今日的晚饭,因为他们都还能站在这里。
      站在最前面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的这位,正是村口赵屠户的儿子赵小六,我不知他具体叫什么名字。他块头很大、嗓门也最是洪亮,故而气势也是最足的一个:“曲大夫啊曲大夫,你可当真是看不出来啊!得罪了那么危险厉害的人物,竟然跑到我们这破烂地方避风头来了!可笑我们大伙都当你是大善人,现下却好,全村都快给你害死了!”说着,他抖了抖手中拿着的大字纸张,一旁上来两个人帮着拨正抹平了并点着火把叫我瞧个清楚。
      我自然瞧得不能再清楚了,那白纸黑字分明写着:
      今日落水受的罪,都是因曲大夫,想要活命,今夜就叫他滚。
      大概是怕村民们不识字,专门写得通俗易懂,矛头的指向也十分自然明确,使我也终于明白回梦楼的意图。
      我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事到如今,诸位已不再容曲某解释了是吗?”
      赵小六啐了一口:“还解释个屁啊,你看看这四周,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是脑子正常的!这场面他妈的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到时会死多少人,你倒是给个说法!”
      “你在说什么?”张蒨蒨突然跑到我身侧站住,朝着这一拨人大声喊了一气,“我爹刚才跟你们说的话你们不信?”
      赵小六一见张蒨蒨替我说话,立刻大声吆喝起来:“怎么,你还要背着村里人,替这个罪魁祸首讲话吗!”
      旁边另一人看笑话似的顺了一句:“哼,她不就是个成天跟在曲大夫屁股后头瞎跑的野丫头么?”
      这话倒是把其余人逗乐了,闹哄哄地笑做一气,显得格外不合眼。
      “胡说什么!先不说那年闹瘟疫,是曲大哥救了咱们全村人,就说平时,哪家看病曲大哥收过你们半分医药钱?现在拿着这么个不知从什么人手上冒出来的一纸胡言乱语,你们就要赶他走,你们的良心都到哪里去了!曲大哥医术高明,我相信这次他也能治好大伙的!”张蒨蒨回头看了看我,她的脸铁定是红了,虽然背着光使我看不清,但我知道她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信任与期待。“曲大哥,你能治好的,对吗?”
      一时间,我真的无法开口回答什么。我又一回在信任我的人面前保持了沉默,这个处境真是太糟糕、太叫人手足无措了。
      “曲大哥——”张姑娘看着我,脸色难看极了,要是搁在平时,她也许早已哭得梨花带雨。
      “……对不起,这次,我不能立刻治好大家。但是,请给曲某三天时间,届时一定找到医治的法子,给全村人一个交代!”
      赵小六笑道:“哈哈哈,听到没蒨蒨,曲大夫治不好呢!你别再被他道貌岸然的外表给骗了!大家伙都想想,就算这回治好,保不准还有下回!留着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在落水,大伙今后恐怕再无安宁之日了!”
      “叫他滚!”
      “快滚!”
      “滚出落水!”
      “滚得越远越好!”
      “……”
      讨伐一般的声音一波一波袭来,使得我的胸口堵上一层又一层疲惫的寒意。夜渐微凉,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时这般孤独了。
      “今日下毒,谁知明天夜里会不会派杀手来杀光咱们?”
      “就是,咱们普通老百姓哪能斗得过江湖中那些阴险卑鄙的小人!”
      “就是就是,让他滚吧,我可不想死……”
      张蒨蒨红着两眼依旧不服输地同他们争辩:“你们太过分了!自打曲大哥来了这儿,救了咱们多少人!现在就凭一张空口无凭的破纸,你们就要把他赶出落水,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大晚上的你们要叫他去哪儿?而且你们没看见吗,他还抱着小楼,他可以救小楼的!你们——”
      大块头的赵小六瞪了瞪眼道:“张蒨蒨你听着,往日我还当你是妹子,这回的事,但凡长了心的,都知道保里不保外,不让他走,难道是要叫我们大伙儿去死吗?你若再替这个外人说上半句话,今晚便和你爹一起离开落水吧!”
      旁边的不知道是谁又补上一句:“王小楼就是个有爹妈生没爹妈养的,要怪就怪他命苦!姓曲的是他师父,将他带走不就行了?可绝不能因为这两个人连累咱们其他人!”
      张伯一直都没再说话,我知他是明白的。他知道不应该把我赶出去,但这帮人眼下也听不进去我说的话。
      况且他们有句话说的没错,灾难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留着我,以后还真可能会有更大的祸患。人在不能正确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只能保持沉默。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好吧,我这就离开。在场的诸位还请尽量不要接触已经中毒的人,务必待在屋里等到明晚此时。保重,告辞。”
      “曲大哥,曲大哥……”张蒨蒨终于放声痛哭起来,可我不能去理会。
      我从没有低估人性的善,但此刻恐怕也不能低估那一部分的恶。多数的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偶尔顾起自己来,能做出比杀人更可怕的事,何况是来唾弃并赶走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更何况他们的内心确实是感到恐惧和害怕的。只是他们没有弄清楚一件事,赶不赶我走,于他们而言结果是一样的,与我而言亦是一样。因为,我是个大夫,总是要救人的,而回梦楼,总是要杀人的。
      我抱着个没爹妈养的王小楼,除了张蒨蒨,无人再在乎这小家伙是不是落水人。他们那样冷漠地看着我走进小屋收拾行李,然后又恶狠狠地一路盯着,直到我抱着个孩子完完整整走出落水。就像纸上说的那样,他们已叫我彻彻底底地滚了出去。
      今夜的星河格外的暗淡,窄道上又起了几股类似秋日里的飕飕凉风,我紧了紧衣领,继续闷头向前走。我依稀地预料,那个人,很可能会来长安,会来落水,而我,早晚会和他见面。然当务之急是先去落水小镇找一家客栈,我必须立刻救王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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