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醉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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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前方便是那人，那个死了又活了的人。我一直想不明白，孟回生到底如何能够起死回生？
停下脚步，将王小楼护在身后，方才的那几个人依旧昏迷。可倘若再拖延半个时辰，他们便会一一醒转过来。我这个大夫不会真的要了他们的命。
王小楼躲在身后，像只偷拿了耗子的小猫，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堆话：“曲大哥，就是这个大哥哥骗我，说你在风林里埋了本‘猴王秘籍’，专门留给我长大以后练的，还说你花了二百五十两银子才从神秘人手里买了过来。他还唬我，说你再不来救我就将树干砍断，叫树干将我的后脑勺砸扁——”
“以后见着躲远点知道吗？他不是什么正经人，会教坏小孩的。”我很是耐心负责地打断他的话，这才回过头抱了抱双拳，向不远处这个大不正经的人示意友好，“哈哈，许久未见，孟兄弟别来无恙啊！”
“曲兄无恙，在下怎敢有恙呢？还有这位王小兄弟，别一见面就急着嚼舌根呀！我明明说的是‘压扁’！”孟回生笔直地站着，要不是正说着听起来不那么顺耳的话，他总是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想来站在高处俯视的感觉该是不错吧？我看你曲大哥以后都不必再教你轻功了！”
那把西湖问天刀就负在身后，他的两只手也是自然舒适地垂着，显得臂膀匀称，修长有力。然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人的面部左额角处描画着两道不知纹路的细竹叶，也不知是何缘故。而其嘴角处则悬着一抹常年处事不惊的微笑，倒是疾风骤雨也无法将其消散。尽管如此，他的眼珠里依旧充满戏谑，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蹦出一两句惊天地泣鬼神的混账话来。只有那身石青色的衣衫最是无拘无束，颇似流云一般随风张扬，很有七分隐士的金贵。
单冲这一点，对于这人我便始终厌恶不起来。“不知此番孟兄‘复活’前来，所为何事？怎地一见面便给人这么大个惊喜？”
“哈哈，自然是报答曲兄的安葬之恩，顺便问问曲兄，我师妹龙明漱在哪儿？”
原来是师兄妹。
“你这问题怕是要为难我。”我笑着答。
刀就在鞘中，比之洞庭遗月剑，西湖问天刀显然更加决断，然这决断的刀的主人说话偏偏是个拐弯抹角的调儿。“这怎么能说是为难呢？我可是听说曲兄替她诊过病。我敬曲兄是个人物，这才说了这么多话，倒是曲兄将那暗器撒在地上对付了几个小喽啰，是不是过于铺张浪费了？话又说回来，我也是个懒得管别人私事的人，曲兄要是配合一些，我定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想必他方才定是躲在暗处，看清我做了什么。“哦，你要我怎么配合？”
孟回生眯了眯眼，那两道细竹叶显出几分不羁的忧郁来，给人一种悲伤且病态的错觉。“吴地有三大暗器闻名江湖，一为金陵夺命雪花镖，二为姑苏离人盐雪刀，剩下一样便是曲兄所使扬州金医别离针了。早年时就听友人提起过曲神医，不料神医今已漂泊至此，做了这头号江湖闲人，实乃我辈之幸。”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我依然客气地问。
“曲兄的身家背景我不在乎，可有人在乎！他专程派我来拿你。否则，纵我有天大的本事，也决计不愿得罪一位神医，而况还是金医后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和唠家常别无二致，且将仁义礼智信贯通了个彻底。
“那这几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可不像是回梦楼的人。”我指了指地上。
“他们几个啊，哈哈哈，我是怕曲兄藏得太深，舍不得出来浪费那几根针啊！我自个又不想把脚往那针上戳，倒不是怕疼，就怕你袖中的毒。”
“我的毒还能毒过回梦楼的毒？”
“彼此彼此，要看怎么用了。不过，江湖三大奇毒之一的‘醉别离’绝非浪得虚名，倘使眼下我同他们几个一样昏睡成死猪，曲兄可一点也背不动我！回头丢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四处漏风的小树林里，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的师妹呢？”
“你‘死’之后她便离开了，去了扬州。”我这话半真半假，倒是可以糊弄一阵。龙明漱确是要去扬州的，她毕竟不知道孟回生还活着。倘若她知道孟回生还活着，且人就在落水，她是不是便不会去扬州了？那我是不是现在就该告诉她孟回生还活着？可她好不容易从那卑弱无望的缘分里逃离出来，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她重新陷进回梦楼那个泥潭中？不管怎么说，只要她的身体完全康复，去哪里都不要紧，有没有人陪着她也不要紧，她那样的一个人总能照顾自己。
再看此刻孟回生脸上的表情，一定不能叫做好看，他甚至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来她真的……这么快便将什么都舍弃了。”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而他们两之间的故事，也一定是龙明漱心病的源头，代孟回生时时刻刻纠缠着她那颗冷漠的心。
“忘了也好，忘了也罢！我总对她不好，她早该忘了我的——”就在这时，孟回生整个人倏地一跃而起，轻捷如风中之云雀，宽袍广袖蓦然幻化作游龙一般。那刀亦忽然出鞘，一道寒光划破风林之清幽，正以风驰电掣之势向这边袭来。
我一把撂倒王小楼，低喊了声：“趴好别动——”然后顺势点起右足，整个人迅速向后斜飞出去。
王小楼趴在地上，后背凉飕飕地抬起脸来，这才后知后觉：“……曲大哥加把劲啊，把这个大骗子哥哥赶走！”都大骗子了还叫哥哥，可见这小娃还单纯得紧。
“你个黑不溜秋的黄毛小儿，嘴巴倒是十分麻利，等收拾完了你曲大哥，大骗子哥哥我再来收拾你！”
听完这话，王小楼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手，确认不是很白之后，立刻重新找了个姿势乖乖趴着了。不多会儿，他嘴里叼起了一枚小树叶子，先前受到的惊吓似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比试冲得无影无踪，而他也学会认真地观看别人比武了。
地上还有残存的去年的落叶，和着今年的新叶一起，在剑雨飘香中震颤了起来，仿若微尘一般。然这不是剑，是西湖问天，是如水之刀、如月之刀。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孟回生更适合这把刀，也没有刀比他的刀更风姿毓秀、灵动豪骨。
孟回生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风林中，他快步如飞，而我带出来藏在袖中的别离针只剩下两枚。
“曲兄还不出招？还想飞到哪里去！”
“我本就没有招，你又何必苦苦相逼！”我飞身停在方才绑着王小楼的榆木顶上，孟回生的刀立刻紧追而来。
高树之上悲风摇晃，树叶呼呼乍响。这鬼灵精的刀客不放过我，我也决计不让着他，这么你追我赶早已过去六招。
“单凭以守为攻，不出十招，你必败无疑！”他的刀越砍越急，险些如落花迷了人眼。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但金医别离针往往只在最后一招发挥作用，之前几根银针也确实“对牛弹琴”了，所以我只能等时机——刀法虽妙，但在我眼里，总能有破绽。“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我自飞我的，这便是我的招！”
“好个‘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我倒是愈发喜欢曲兄这……性子了！”说着，孟回生猛地劈下最后一招，凛冽的寒气瞬时排山倒海而来——
我时常觉得孟回生是个有福气的人，因为总有个绝色女子牵挂他，为他伤怀。然黄昏后，月中天，我却一点也不觉得他福气好。
寂寂屋顶，朦胧凸月，月下饮酒，饮的是笑忘春，吹的是阳关曲。
除了那把西湖问天，孟回生身上还挂着两件乐器，一支箫管碧绿如翡翠，一支玉笛浅绿如顽石，都坠着同样的朱砂色流苏穗子。孟回生吹笛一曲后慢悠悠地道：“这酒太暖，不适合我。无忧柱旁那家清风茶楼里有道茶叫‘梦回生’，品着倒是不错……离这里不远，曲兄应该去过。”
梦回生，于梦中回生，看来都是些不死心的人才喜欢喝。他能遇上这么巧的事，可见他运气着实不错。我便打趣他：“暖的酒才让人在冬日里愈喝愈暖，你喝你自己，早晚得凉透！”
可我知，这笑忘春就是想让人忘记的酒，忘记过去，忘掉一切仇恨，然后才能笑，酣畅淋漓，潇洒快意。梦回生却是要人记住的茶，记住前尘，记住痛苦。我想，这酒最适合孟回生这般的随性，而这茶也最适合孟回生这般的不死心。这人矛盾而又畅快，叫人捉摸不透，天上星与山间风，我其实不大分得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你知道我师妹喜欢什么花吗？”他砸吧了一口酒问我。
“不知道。”我着实很不喜欢他这句“我师妹”，好像天底下就只他有个师妹。
“月季。”他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甩手扔了坛子，砸成响亮的碎片。
“很美。”我说。我说的时候，正看着天上快要圆的月亮。
“是啊，很美。”孟回生感叹了一句，也望向天上快要落的月亮。
过了很久，我才问：“你到底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还以为曲兄不会问呢？”孟回生惬意地躺在斜斜的屋顶上，翘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他的靴上还勾着另一个酒坛子。这里不是我的茅屋，屋顶结实得很。“曲兄肯定晓得落水沟——”
“你指的是，落水西郊不远处那个丢了许多尸体的山沟？”我当然不是怕死人，只是那地方一股子腐烂恶臭的气味，着实令人过鼻不忘。
孟回生笑了笑答：“不错。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那里挑到一副最新、身形也与我最接近的……死人。”
“佩服佩服！然后你给这位死人兄改了头颅、换了面庞，从而以假乱真。”
孟回生道：“不错，以此瞒过师妹，这样她才会彻底离开回梦楼！”
“但与明漱交手的确实是你没错吧？”
孟回生答：“包括你搬到柴禾上的那具尸体也是我。”
“躺尸躺得不错。中途我回小屋拿了一样东西，调换尸体的时间充足地很，当真天时地利人和。”
孟回生打开了那坛酒，突然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和曲兄说话真是愉快！江湖上有一门闭气的功夫会让受伤之人如那位死人兄一般无二。”
我瞪了他一眼接着道：“你说的是‘龟息秘术’。要是没有记错，此秘术用上一次便会折损一成功力，之前江湖上懂此术的也就只有一人，现在你是第二个。所以，你师父是扬州小青石巷的万里船，明漱的功夫也是他教的？”
“不愧是神医，知道的比我本人还要清楚！我师父确是万里船，不过师妹使的功夫一半是师父教的，一半是回梦楼楼主教的。”孟回生抿着酒，声音变得有些恍惚，“若不是被逼无奈，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再伤她的心。”我还以为看错了，不想落拓如他也会如此落寞不堪。
他这后半句我其实听得有些糊涂，但我更关心的是石中书教龙明漱武功这件事。“既然如此，回梦楼楼主为什么要派人来杀她？她不是已在替回梦楼办事了吗？或者说，她到底犯了什么大错？”
孟回生摇摇头叹了口气，“她逃婚了。”
“什么？”我着实十分惊讶。
“同时她还绑走了我的未婚妻。”
“……”
孟回生接着道：“你说可笑不可笑？我要娶的人不是她，她要嫁的人不是我。”
“确实挺可笑的。”我扶了扶额头，又问：“那她本来是要嫁给谁？”
孟回生愣了一瞬答：“楼主。以师妹的功夫，那些个喽啰根本不足为惧，尉迟行和王露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回梦楼的十大护法中也就只有刘五和李六在她之上，可这两个人和前面的三位护法使者一样，都已经不在了，故楼主最后命我来杀她。”
“但是你杀不了她。”至此，我很是同情他。
孟回生道：“打小不舍得碰，犯了错也不舍得说，你说到了现在，我还能拿她怎么样呢？”听上去惯得确实有些过，不说的话还当真看不出一个是被惯的、一个是惯人的。
“这些事你为何不亲口告诉她？”我羡慕他们打小就在一起，然我还是同情他。
孟回生笑得有些傻：“她是个倔性子，一旦认定一件事，八头牛也拉不回。何况她长大之后，便再也不听我的话了。”
“她认定是你奉命来杀她，因为看见了琼花密令，即便不相信你会这么做但还是刺了你一剑。”这该是多么绝望的一剑，而孟回生受这一剑又该多么失望呢？一个绝望，一个失望，石中书还是这般喜好折磨人。
“你很喜欢小孩？”大概是想到已被我送回王大妈家的王小楼了，孟回生笑得又十分不厚道也不地道起来，不过这股稍稍有些放荡的轻佻很快消散在了清风之中。因为他的最后一坛酒也已喝完，同样摔成碎片、砸得响亮，“我遇见明漱的时候，她也就那么大。”说着他便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动作有几分幼稚呆笨，很像现下我屋里的那位病人比划出来的。“小孩心性单纯很是好骗，也总会将一个诺言记上一辈子，再说我那时……是真的想保护好她。”
“小孩是最不该被低估的一种人。”我反着他的话说，“因为他们纯净、可爱，目空一切，没有顾虑，所以，一旦破釜沉舟起来，场面很混乱，后果很严重。”
“不错！”孟回生笑了笑，他喝完酒之后一直保持着一个单手支下巴的侧身的姿势，显出几分傲物的懒，“曲兄你呢？楼主为何要拿你？”
我觉得他的话题转得略微生硬，便不想好好回答他这个问题：“他没告诉你？”
孟回生：“没有。”
“那我也没必要告诉你。你对于我的过去来讲，是一个事外人，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该牵扯进来。”
“哈哈哈……有趣，有趣！初见时我怎么没看出来曲兄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
我耳根子听得别扭，于是才想起来问最先前那个问题：“你不拿我了？”
“方才要不是你故意将针打偏，真正被树干砸扁的人可能就是我了。”
“那，二百五十两银子呢？”
“你真有这么多的银子？”
“所以，我是配合你打了一架？”
“不错，在下给人提的要求总是这么简单。”
要求是简单，弯弯绕绕却有些多。我正腹诽，他却问道：“差点忘了问，醉别离这毒没什么副作用吧？”
我道：“没有。难道你还关心那几位仁兄？放心，他们这会儿应该都回家了……若他们有家的话。”
孟回生被噎到，贫嘴笑道：“咳，那这毒也太温柔了！看来它的奇特之处也便在于此了。”
“我可以往你方才的酒水里放一些叫你细细品尝。”
“曲兄糊涂了！酒已喝干，再说我还不想睡觉。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有哪一件不紧迫、不危险，怎么能够真的睡得跟死猪一样呢？”他大概是又想起来一个问题，“曲兄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或许有一天那人会亲自来寻你。江湖第一的血手珠玉几乎无懈可击，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到你。”
“哈哈哈，多谢孟兄弟！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活够了。”
孟回生站起身来，立于明净的夜空之下，接着悠悠叹气道：“我还是觉得杀一个神医得不偿失。但这一回我的任务完不成，下回便还会有别的人来。我想提醒曲兄的是，最近我才发现，除了护法使者，回梦楼还有藏在暗处的机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可怕，你我都要当心！”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石中书的死士，也不是石中书临时在外头找的那些江湖高手，不过我也实在想不到回梦楼里还有什么机构是我没见过的。我现在唯一想明白的事是，只要龙明漱离开回梦楼，孟回生早晚也会离开，甚至孟回生为了龙明漱能离开很可能一早就做了滴水不漏的打算。回梦楼留得住金钱留不住姻缘，而况这世上还有太多太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
总之，风林的比试之后，孟回生再没问我龙明漱的去向，或许他是真的信了我的话。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醉别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