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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绕指柔 ...

  •   一直到月末,我都没有再出门,只来了一个病人。
      病人的脸色苍白,嘴唇干枯,四肢无力,差点死在道上。我一看,就知他中了一种叫做“悲风遗笑”的毒。
      此毒不一定要命,但用此毒的人最擅长要人命。
      中此毒者,先是会身不由己整整大笑一天,笑过之后仿若浑身各处的真气被掏空一般,现出面无血色、脉象虚浮之状;到第三日,多数中毒者便开始咳血,及至毒入骨髓,即使医好也会是废人一个。不过这点却是与中毒者的体质有关,有中此毒者,第三日过后便呕血身亡,有人则能活过七日亦无性命之忧。更要紧的是,悲风遗笑无色无味连高手都觉察不了,因而也常常被回梦楼用来对付江湖各路不服软的英雄豪杰,比如眼下这位。
      “我看你并不像结仇的人。”我轻声问床榻上的病人,“中毒已有五日了吧?”
      病人点点头,顺手指了指桌子上不多的银两。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我还是会救他,因为我这个江湖郎中偶尔也会做一两次亏本的生意。
      “怎么得罪了那么危险的人?”我问。
      他忽然一顿,眼睛烧出火来,我估摸着那是愤怒,却不是仇恨。“老子拿他当朋友……竟是个有琼花密令的……老子的命碍着他回梦楼什么事了,非得耍此等卑劣手段!咳咳……”他嗓音沙哑,开始无力地咳嗽,我瞧着还没咳出血来,想是还有治好的可能。
      “看走眼了?不过还是想开点,谁一生还没走眼过几次,你不必自怨自艾。”
      我开始观察他身上的刀伤,不深却是斑驳,边数边说:“一十七刀,幸亏你是个高手。”否则,怎会刀刀都没有致命?
      他无力地摆摆手,又拿手捂着嘴咳,“这是我要同他……打的!他那把狗娘养的刀太厉害,可还要……要用毒!他还说,若不是那……石中书定了……我的死法,他一定……一定给我个痛快啊,咳咳咳——”
      “你的功夫还要么?”我又问。
      “大夫什么意思,我这样的江湖草莽没了武功不就成了一个废人?我还——”
      “若不想武功尽失,从现在开始便闭嘴别说话了。”
      “……”不想他立刻听了话,沉默地将两只方才还怒火中烧的眼睛闭了个死紧,颇像一个受了憋屈有苦难言的大熊孩子。
      我有些被逗笑,这才说清楚想法:“你这个伤想要彻底地好,得先把毒去了。去毒需要十天,这十天里你不可多说话,有什么话等好了随便怎么去说,明白吗?”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悲风遗笑——江湖中有三种奇毒,回梦楼便占了两种,也不知回梦楼这回做的又是哪家的生意,竟要区区一个江湖客的性命?

      月末的晚上,落水四处都有些黑灯瞎火。我打着灯笼去了趟李大爷家,去帮龙明漱换最后一副药。等我准备离开快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了句话。她的声音非常轻,比落水河流经平坦之地的声音还要轻:“曲大夫,你且等一下——”
      烛火明灭间,只剩她除却衣衫的影。
      从上弦月那天开始到现在,我对她始终模模糊糊,她对我始终平平淡淡,可这一夜过后,我们之间跨过了一道暗河。这道暗河上没有画船,没有渔火,没有月色,亦没有桥。
      人都会寂寞,寂寞牵绊人,人便会空虚,非得要生出什么新的羁绊来牵扯住空虚,这寂寞才肯作罢。
      “我欠了你许多医药钱。”她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并不怎么动人,也没有多么强烈的投怀送抱之意。相反,她冷静地像是选择把自己沉溺在黑夜一般的绝望里,仿佛新一轮的黎明与破晓皆已不再重要。
      她衣衫褪尽,只剩下一尊雪白消瘦带着旧伤的躯体,不戴任何金银,也无脂粉香味。江湖儿女那如墨的长发流过纤细的肩头,直垂向伤痕累累的脊背和腰间。那些伤皆是无望的痛,也可能她早已不觉得痛。而那如白玉一般却又指节分明的双足正落在屋子冰凉的地面上,每向前一步,都会使得瘦削的身躯战栗出一丝丝凉意。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是窗外月跑进了这屋里。可我深知,此时前半夜是看不到月的。
      “你这是做什么?”我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其实很少遇到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才会不伤体面。
      “我已不做那杀人之事,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又不想欠别人的恩德。我没有任何企图,曲大夫不必惊慌。还是说你有什么顾虑?是因为张姑娘?你放心,今夜一过我会立刻离开,你不必——”
      “不,不是——你站在那儿!别动。”脑门同今夜的落水一样黑灯瞎火,心似灌了阵阵冷风骤然跳个不住。我不是没给精光的病人穿过衣服,但我确实从未给抱有好感的精光女病人穿过衣服。
      我莫不是疯了?
      我拿起床榻上的衣物一层层盖在她身上,穿戴完成后接着细心拢好她的衣领,接着是鞋袜。做完这一连串的事,大约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我颇有些满头大汗,连话也不大想说了。“你……不要这样。”
      扶着她坐在桌子旁,我这才伸出一只手覆在其手背上,牵出一个握紧的姿势,“你已是我的病人,我也一定会治好你。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可以等有了银子再来结算医药钱。”
      “万一我死了,曲大夫你——”龙明漱低头望着我扣着她的那只手,突然带上了几分少女一般被惊吓到的天真可怜。
      “说什么死不死的话,我们还是朋友,还会再见,不是么?”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怎么舍得这样的人死呢?
      龙明漱看着我,冰雪般的双目中漾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暖。她那样看着我,从头到脚都没有将我看作是她的心上人。
      只是,她紧紧回握住我的手。
      “是。”她紧抿的忧郁的唇角慢慢变得忍俊不禁,“我现下却知道,曲兄的弱点是什么了。”
      “什么?”
      “心软。”她在灯下那样地笑,却比明月还要流光溢彩,“往后的日子还长,曲兄切莫对谁都这么温柔,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会吃大亏——”
      “你很好。”我说的是真话。我也确实吃过大亏,但我不后悔。
      “是么?从前那个人也这么说,后来……罢了。你们男人说的‘好’字,是不是都只有一个意思?”她说的“那个人”,该是孟回生了吧。
      “不是的!”我闷闷地笑了一声,松了手,“好便是真好。一个人的好总能被许多双眼睛看到,所以说你好的人也定然不止我一个。”
      “哈哈,曲兄不必当真!不过,好与不好也没有定论。”
      我见她笑容真切,自己也是十分开心,“你方才说要离开,是要去哪里?”
      “扬州。如无意外,三两个月便能回来。”龙明漱站起身来,将窗打开了一角,窗外是斑斓的天河,只没有月,“我还会来见你,不过这次是真的没钱预付了。”
      “若无急事便再等一月。你的伤余毒未清还要一副内服的药,刚好需一月的时间,再说,那个尉迟行还在四处寻你,你现下走了,我不放心。”扬州,扬州……那里可是她和孟回生相遇的地方?在她心里,又岂是真的当孟回生死了。
      “好!满月不宜离别,我便再混吃混喝叨扰曲兄一月。”她笑着转过身来,衣领上带着朵花,“我也想再看一看落水的满月。”
      “好,走时我送你。”

      第三个上弦月,西天,风吹斜了小屋边的垂柳。
      中了悲风遗笑的病人的毒还未去除,他还不能讲话,不过他的气色已明显开始好转。
      我将他身体里的毒血牵引到整个左手上,这只手眼下十分黑青还略有些肿胀。加上此人不修边幅,不注重保养,此手愈加粗糙得惨不忍睹。
      我递给他一块破布遮住,告诉他“小心别被自己的黑手吓到出了声说了话”,他开始傻乎乎无声地笑。我硬生生给渗出一层鸡皮疙瘩,愈发怀疑此人是个江湖傻大个,专门生出来给人骗的。
      再一觉醒来,王大妈家的黄毛小子王小楼给人掳了去。
      王大妈哭成个泪人儿,正站在小屋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急得原地打转儿。她穿着件干农活常用的麻布衫,上面补了好些个碎的破布,却是十分洁净。她的体态略微有些臃肿,面色却还是年轻的,并不觉得老。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我倒是最近才见,听说之前一直卧病在床,是个寡妇,儿女们都出门远行做工去了,好几年才回来一次。
      王小楼常常是个“无父无母”、无法无天的留守儿童,成日里嚷嚷着要做大侠,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故而只要有空闲,我倒是乐意教他识几个字,够他以后看那些武功心法的。即使身在乡野,功夫还是要有的,成不成大侠反是际遇了。
      我这边还在安慰王大妈,张姑娘却又气喘吁吁地拿着个字条跑了进来。“曲大哥,不好了!抓孩子的人现下在风林,是个二十左右的后生,说就等你过去才放了小楼!可是,他,我……”
      “你别着急,他还说什么了?”
      张姑娘手足无措了半天,吞吞吐吐地答道:“他还说……他不会真的把孩子怎么样,他只是……想见你。”
      我接过字条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白银二百五十两,不多也。风林,盼君至”,这才断定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无赖,不是来找我索命而是来找我要钱的。我突然想起来前两日带着黄毛小子赶了个市集,买了几个巴掌大的猴王面具,指不定是被小树林里这位有心人瞧见利用了去。
      王大妈哭得更厉害了,扯着我同样破烂却干净的袖子一个劲儿颤抖,“曲大夫,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求求你了!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不打紧,小楼还那么小——”
      “大婶放心,我这就去把他带回来!”
      “曲大哥——”张姑娘蓦地从身侧拽住我手边的衣袖,“千万要当心。”
      我瞧了一眼,点了点头,拍拍她无缚鸡之力的手说:“大爷的院子还没扫,最近他的腿疼得厉害,你也别在这里耽搁了。”
      她的眼睛闪闪烁烁半晌,终于扭头出去了。王大妈依旧立在原地发愣。
      我走回小屋,病人还在睡觉。悲风遗笑的毒只能一点一点除去,倘若强行运功逼毒,会使得终身残废。
      我从木床下的一只小箱子里翻出个木盒来,打开之后从里面拿出几枚银针来,擦了点不痛不痒的东西在上头。回头一想,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些针了。之后我抖了抖衣衫,缓步出了门。

      风林的风好像永远都不会停,过去的时候有点凉,幸好出门前还特意戴了顶帽子。
      走近几步,并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想来那要强的小娃也不会大喊大叫。
      再走几步,看到了好久之前为小娃做的木剑,又将木剑握在手中。
      接着再走几步,一抬头,这才看见小娃被绑在一棵高大的榆木干上,两只脚离地一丈有余,高高的悬在半空。这绑匪还真够恶趣味的。
      王小楼的两只眼里充满泪水,口里叼着个破布疙瘩,正安静地瞅我。虽然我常常开玩笑叫他“黄毛小儿”,但其实他今年已满十岁,将来得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得保护得了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人。
      “莫怕,我会救你。”我望着他笑了笑。
      四周没有所谓二十左右的后生,倒是十分古怪。我飞身上去,掏出小刀划断孩子身上的绳子,去了嘴里塞着的布,拍了拍他的脸,问他:“魂儿还在么?”一落到地面,他便抱住我的腰小声说:“在的!在的……曲大哥!我不怕,我不怕……”
      我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他背在背上,“不怕什么?傻小子!走,咱们回——”“家”字还未出口,一股罗网从天而降,罩住了我和孩子两个人,又很快地收紧悬于空中。
      树林里走出几个人来,各自蒙着脸,一身黑。看起来,他们的眼睛都是一样的贼眉鼠眼,我不禁冷哼一声,笑道:“在下不记得与各位有仇啊!”
      为首的一人张牙舞爪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们本就是冲着银子来的!你这个江湖郎中富裕地很,还不快点将银子送上!”他们有刀,虽然都是些下三滥的刀,割起人来却毫不含糊。
      “是,是有银子,可你不怕我的银子你们没命花么?”我还是笑。
      “什么意思?”他们仿佛这才有了警惕。
      “意思就是——”
      他们先是掉了手中的刀,再各自地摇摇晃晃,东倒西歪。
      “——没什么意思。”我笑着拍拍袖子,将稀里糊涂的王小楼从地上一把拉起转身即走。那网已落在地上摊做一堆,方才收网前我已用小刀将半截绳结割断,适才松散至此。
      透过小树林的顶,可以看到青天底,天空中骤然响起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本是无拘无束,恣肆风流,此刻却叫人听得毛骨悚然。
      “扬州金医别离针,果然名不虚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绕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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