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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故人辞 ...


  •   窗外的清漏还在滴着,落在微黄的梧桐叶上,暮霭尚未完全散开,只隐约能见着前头的长排宫墙,那朱漆的颜色,似血染了一般,艳绝惊人。
      长歌绵远,依稀回响在耳边,仿佛是昔日白衣的少女在彼岸清歌慢吟。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不如,不遇,倾城色。

      霍然睁眼,那一双眸沉静如水,却依旧带了一丝不明的惆怅,只目光倦怠地注视着面前的铜镜。
      那是一张并不算年轻的脸,容颜静好,清朗依旧,头上束了金冠,身上着了明黄龙袍,自有一番冷厉贵气。
      “皇上,可要传人洗漱?”帐子一打,年老的内侍颤颤巍巍入内,手却端得极是稳妥,面上遍布皱纹,表情淡漠。
      皇帝眸光转瞬从沧桑怅然转为清明,只一拂袖道:“传。”长身玉立,清瘦的身材仍同少年时一般,颀长挺拔,而那曾经最钟爱的白衣依旧挂在朝阳殿北,被风熏得蜡黄而脆弱,只能依稀折射出昔日少年那温润清浅的笑容。
      用过了早膳,日光微曛,不过才从云层中隐约透出一点晕黄,稀薄明朗。背手而立的帝王立在风中,迎面而来的空气染了宗祠里的熏香味。沉香的味道时时撩拨着人心,好似能翻滚出些许旧事一般,零星的片断散落在记忆深处,犹如划在河流中的轻舟,慢慢荡漾着,一晃一摇就是一抹辛酸。
      “皇上。”苍老的声音低沉不变,恍惚依旧是幼年的皇子尚在眼前,浑然不觉那人已是一朝天子,年岁不轻,眉角亦染了风霜。
      皇帝回身,模糊一笑,语气中带了少见的温柔:“秦总管,你说过去的时候,府里好像也有这么一个味儿,是不是?”
      “皇上确是好记性。”秦总管俯首,“那时皇上尚是九殿下,息夫人就常爱在佛堂里点这香,说是心诚了佛祖总能见着。”
      “是么?”皇帝静笑,有些事情隔了太久,总分不清年岁。似乎印象深处,确是有那么一个女子巧笑嫣然地伴他身侧,容颜似是模糊,声音也记不太清了,然而每次回想的时候,总有一种空落歉疚的莫名情绪隐隐在心底浮动,如月下暗香,久久不去。
      他的所有回忆都掏空了,全留给了另一个女子,甚至也只能分出这么一味淡淡的熟悉感留给别的女人。
      记得更清楚的是,那清冷的少女怒极摔碎的香炉,抖落了满地的炉灰,似乎也有这么浓郁的香味,萦绕在鼻尖,流动出清愁来。
      那飞扬而起的眉角,瞠圆的妙目,只要一想起来,便深刻而鲜明的出现在脑海里。她是很少动怒的,真正与他发了两次脾气,却也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年少的他们,并不是成双入对的两人,而是三人成行。多了阳光俊朗的少年将军,一切都随之飘摇起伏。
      伸手按了按眉心,皇帝中断了思路,眼色沉峻,静默了半晌,才道:“该是上早朝了罢?”说罢就提步前行。明黄色的身影迷离在烟雾中,好似转瞬就被风吹散了般,萧瑟而清寂。
      “皇上……”秦总管眼中倏地流露出复杂的情感,他来不及告诉眼前即将消失的身影,今日的早朝业已因为祭祖而取消,亦不忍心打断那孤独帝王难得的伤感。他是知道皇帝的心思的,从刚出生的婴孩到如今的一国之君,他亲眼看到一个孩子如何成长,放任自己最钟爱的女子离去,佯作潇洒转身,一步登上帝位。
      真正能明白那个孩子内心凄苦与压抑的人,也只有已经远去的那两个人了。
      天涯海角,昔日的生死之交,最终分隔两地,再不知彼此踪影。
      他好似还记得他曾看着如今的皇上、那时的九殿下曾那样温和而清和地笑着,向着同样年轻的两个翩翩少年谈笑如常人。苏家那个清冷锐利的少女如同长在安净持心中的一根刺,越是疼,越是深入,然而一旦沾染上了疼痛的瘾,就再不舍得拔除。

      沐颜。
      他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安净持停住脚步,抬首望向远方,目光透过宫墙,穿越了千山万水,似要搜寻那个名字的踪影。
      记得她第一次穿了男装,一脸桀骜地站在庭院里,孤僻冷静,敛襟行礼,向他道:“臣下苏寒泱拜见九殿下。”清越的声音至今仍时时出现在梦里,遥遥作响。
      记得三人谈笑风生,少女恬静的笑靥,明眸善睐,只静静注视着他与叶子陵,偶尔插几句话,却都是凌厉的手段,锋芒毕现。
      记得她静如止水的眼里第一次波澜起伏,狂风席卷,杀意肆意,长跪在他面前,请求出征。她怎么会觉得他会拒绝呢?纵使不舍,纵使不愿,他也只能放手让她自由。
      记得她归来时的满面风霜,目光写满疲倦,却依旧为了家族走进了最厌恶的政治。她清清冷冷地站在他面前说要履行婚约,失却了过去相处时的融洽与温暖,只余了满地沉寂。
      记得……
      即便是他竭尽全力的挽回,两人之间仍旧一步步地疏离,最终反目相向。
      沐颜凤冠霞服的样子,他是见过的,眉目如画,明艳照人,虽则一脸的冷清,却依旧遮盖不了那本身的风华绝代。
      牵住她的手的时候,他心里盈满了喜悦,那种快乐甚至超越了他掌握权力之时的意气风发。
      那种幸福并不长久,一直到她终于决心甩下凤冠,拂袖而去的时候,他才听她一字字地道:“九殿下,即便是没有真正的血缘,在辈分上,沐颜依旧要尊称您一声皇叔。”
      他是明了的。如非万不得已,苏沐颜是不会用颜泱的身世来作要挟的,如果不是关心则乱,一向冷静自持的沐颜,是不会这样抛却了一切世俗观念,连夜离开。
      叶子陵。他永远都超越不了这个挚友。这是用三年的等待与守候去令沐颜成熟的男子,教会她最后的放弃与成全。
      因为,如果是他安净持,在当时的光景下,一定不会让沐颜孤身回晚商面对狂风骤雨,忍受心爱女子离去的危机。
      但是叶子陵含笑放手了,让沐颜没有留下一丝的遗憾,甚至,满足而欣慰。
      所以,安净持永远只能是帝王,叶子陵却可以徜徉山水,隐世而居。
      最后的决绝,伤人伤己。他孤守万里江山,让容朔在手中安顺繁盛,政治清明,百姓和乐,却弥补不了内心真正的空缺。
      那记载了他政绩的青史,必然只能是历史的叙说,不会有人知道,那些曾经空白的书页,是用怎样的鲜血与生命换来的;不会有人了解,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已经用另一种方式永远地离去了。
      竟应了他当初的自问:我空有万里河山,又有谁人共赏?

      眼前的迷雾渐渐随了旭日的升起而散开,阴霾过去,却依旧有丝丝寒冷入骨,侵透进血液,扎根在了身体里。
      他回身,正面对着赶上他步伐的秦总管。垂垂老矣的内侍终是说:“皇上请回罢,皇后娘娘还在内殿里等着皇上一并出席祭祀典礼。”
      安净持笑了。他已非当初清俊的少年天子,残存了一丝希冀等待少女的归来,而是已近中年的盛世帝王,拥有端庄贤惠的皇后以及无数美貌年轻的妃子,还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有的牙牙学语,有的已能蹒跚走路……
      思量着这些,已入了内殿,隐约就能听见童声咿呀,闹走了原本冷湿的气息。
      “父皇。”温软的身体随了一声呼喊让他抱了满怀。
      安净持抱着幼女,触摸到她娇嫩白皙的皮肤,内心的孤独越发清晰,容上却只笑容慈爱地道:“颜颜今日可认真听先生讲课了?”
      灵娆公主安颜笑靥如花,微撅着小嘴,撒娇道:“母后说今日祭祖,就不必听早课了。”见安净持的表情微微转冷,不由又低声道,“颜颜也是难得开心一天,父皇别生气嘛。”
      安净持对着“颜颜”二字,感慨万千,一时竟忍不下心去责怪。皇后洛浅上前一步,莞尔笑着,从安净持手中抱回安颜,福身道:“臣妾拜见皇上。”
      安净持目光清淡,只颔首一笑,就步回了卧榻。
      洛浅是没落贵族的长女,天性纯和却清姿如白莲,不卑不亢,当年的安净持亦是看到了她从容冷对太监刁难的场景,才定了她做皇后。多年的相处也证明了安净持的眼光,洛浅秉性包容,一手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恩威并施,这么些年来也从未有过太大的纷争,是以安净持对这个皇后也颇是敬重。
      洛皇后善于察言观色,今日见了安净持的沉默,也并不多话,只是淡淡含笑,吩咐内监将一众妃嫔直接带往宗祠不必再来见礼,又遣侍女带走了活泼多动的安颜,陪着安净持静默地坐着。
      “皇上今日怎的如此沉默?”洛浅微微一笑,“若有烦心之事,臣妾愿意为皇上分忧。”
      安净持以手指叩着桌面,极有节奏,过了良久,才笑道:“皇后多虑了,朕不过是想起了年少时的事罢了。”长叹一声,“真是岁月不由人啊。”
      的确是老了,纵使年岁尚在盛年,心却真的老了。近日的梦里常常会出现那个远方的女子,如过去一般,坐在廊上,唱着民间的一些小调,歌声袅袅,萦绕在耳边;又或是男装的丽人持扇而立,翩翩风度,英姿不减;甚至是握箭的侧脸,决绝而坚毅,如同镌刻一般,难以磨灭。
      “朕”之一称谓,他曾用了很多年的时光去适应这个称呼,以至于,总会想像,若是过去,他在那两人面前自称“朕”又会是什么景况?是子陵的放声肆意大笑,还是沐颜轻抿着唇眉目清静?是子陵扬手指他道:“收起你的王爷样子,本将军就是看不惯。”还是沐颜轻笑着“九殿下总是这般自如,确有几分散人风范”?
      他哪里还是过去那个可以自在与叶子陵调笑,和沐颜一同谋划政事的闲人王爷了?早已物是人非了,千帆过尽,再回不到当初欢愉的时光。
      洛皇后低首抿了口茶,才静静道:“皇上何出此言,人念旧未必不好。古人有言,以史为鉴。时时惦记着自个儿经历了些什么,那才是活着,否则,人何必枉过那几十年的光景?只要过得久了,皇上一定明白,钱财权力又算得了什么,只有过去的记忆才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她目光绵远,面容沉静,笑着,“臣妾却是想要念着过去的事儿,偏偏就是记不起来。老了的,或许该是臣妾罢?”
      安净持又笑,默然不语。手轻轻转着茶杯,耳边只听得到些许细微的水声,只是少了清酒,终究是喝得不尽兴。
      “皇上。”洛浅见他忧思已散,斟酌着开口,“三殿下今次仍是告病不出席祭祀。”
      “三哥?”安净持微一紧眉,正不悦着,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渐渐松了口,叹道,“由他去罢。”
      安净辰已避世多年,幽囚在三王府,与紫魅相伴,偶有祭祀大典,才携美出席。兄弟之间,早已淡了恩仇,亦无人斤斤计较曾经的钩心斗角,只客套地行着君臣之礼,彼此保持距离。
      若非紫魅的因病去世,安净辰也许会永远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只是,一旦那个维持他生命重心的女子死去,冷峻高傲的三王就彻底变了样,开始积极热衷于政事,不眠不休地办公事,夜宿宫廷,拒绝出席一切盛典。
      同安净持一样,这个帝王之争中的败者,最终用属于他的方式去祭奠他的爱情。紫魅于他,是幽禁生涯中的信仰与中心,一朝失去,他的整个人生,就随之轰然倒塌。
      洛皇后显是想到了同一件事,便不再作声,最终仍是轻道:“皇上得了空闲便去看看他罢,一个人,总是寂寞的。”
      安净持手握茶杯,容上笑意清淡,有一种辩不明的情绪。过了许久,才回道:“朕知道,皇后有心了。”
      洛皇后微笑,眸里看不出任何的失意,只静如湖水,不起波澜。
      皇帝与皇后,永远是这样平和安宁的相处模式。作为一个皇帝,他再没有过去与沐颜在一起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与叶子陵谈笑时的少年轻狂,心绪上的成熟与内敛,塑造出了容朔这个帝国的人中龙凤,却也孤独更甚。
      安净持长身而立,目光越发幽远绵长,风将那明黄色的衣袍轻轻拍打,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亮丽如初。
      耳边风声呼啸,仿佛能带来遥远时空中回响着的歌谣:“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隔了多少年的光阴,纵有佳丽三千,明臣无数,依旧不能令他忘却旧时明媚光景。
      那个清冷孤高的少女,在竹影下运筹帷幄,眉眼沉静如绿川烟草。
      白衣如新,人如昔。
      那个懒散自傲的少年,在战场上指点江山,鬓发飞扬似大漠轻烟。
      战袍已冷,人已散。
      细细想来,半世浮萍早随了流水,故人已辞帝都去,春秋光景不再。
      不如归去,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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