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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已成尘(下) ...


  •   “你觉得会是他吗?”夏揽洲倚在床上,看着若有所思的女子,神情里自有一份宽慰。
      锦乔不置可否,只缓缓将视线定格在夏揽洲苍白的面容上。他的眉宇间,是病入膏肓的无力和虚弱。
      “我看朝廷的人也快到了,你们走罢。放火可不是好玩的事。”夏揽洲故作轻松,见锦乔依旧肃沉默,他便也收敛了笑容,道,“记住了,这世上的事,有可逆,有不可逆。”
      “不用总是强调这样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
      “知道了就要做,你不是要我带着你继续走下去吗?那么这一次,也要听我的。”夏揽洲说得云淡风情,却更多带了恳求的语调。
      锦乔会一直记得那一次夏揽洲虚弱里仿佛云破日出的晴朗,划开空气里弥漫的阴霾,真正地给她一长明媚,一场浸透在悲伤里的离别,以笑相对。
      那是所有人都无法抗拒的皇命,一场火,烧毁了多日来他们的努力与辛苦。熊熊烈火里,溢散开前所未有的哀伤。她看着火光中战立的男子,苍白的容颜却在瞬间红润起来,隔着不远的距离,他眉目含笑,似有欣慰,丝毫找不见对她的不舍得。
      是因为我决定离去,成全你最终的独立,于是,不应该舍不得这样的别离。
      浓浓的黑烟缠绕上升,充斥了本就布满阴云的天空,染重了那一份深沉的压抑。有屋舍在火中坍塌,连天的呼救声,却没有火场外的人动手。冰冷的刀枪阻隔开所有的救助。他们也明白,这便是人生的不可逆转。自己能做的,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见证这一刻的悲惨,不论时光流转后剩下什么,这场火,会是记忆里永不熄灭的壮烈。
      易宁远就站在诸葛悠哲身边。已经失常的女医者就那样木然地看着火场里垂垂将死的人们。她像遗失了什么东西,却总也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那些执著,那些辛劳,作为医者救死扶伤的信念,都在这场大火之前被消磨殆尽。她真的累了,所以忘记了一切,所以只要为自己活着就好。有翀在,还有峪谷里的亲人,在等她回家。等这场火过了,就都好了。
      感觉到下垂的手被人拉起,诸葛悠哲偏过头,却是看见有雨落在他与易宁远之间。雷声忽起的瞬间,易宁远本能地往他怀里靠了靠。他伸手揽过她的肩,看着她略显害怕的神色,苦涩里又生出宽慰来。这便是他今后的宿命,陪伴他心中的女子平淡一生。
      雪儿听见雷声时,也不由勾起陵远平的脖子,轻叫了一声“哥哥”。陵远平回头看着面带惊色的幼妹,微笑道:“只是打雷,没事的。”
      打雷?如月下意识看向立在人群最前头的锦乔。她曾是最怕雷声的,多少次雷雨里,锦乔蜷缩在角落里,惶恐围堵住所有的出路,她都没有勇气伸出手去求助,倔强地一个人经历过那些恐怖。
      又起雷的时候,雨下得大了些,却依旧无法浇熄熊熊烈火。雨势里,那个原本站立在火场里的身影颓然倒地,却仍是那样笑着,仿佛雨后彩虹,虚无的美好。
      雷声在耳,锦乔双手成拳,内心逐渐蔓延开那一层阴翳。母亲的容颜又在眼前清晰地浮现,怨毒地看着父亲,怜爱地望着她,不断放大。那样的诅咒张成网,铺天盖地涌来,最后竟结成那一年的桃花。漫天桃红,紫绮珠翠的女子垂手而立,不远处是那一身宝蓝的风流公子,翩翩而来,唤她作“小乔”。红雨成雪,冻死的寂寞。那一季的纯白凝滞压抑,却有他深深浅浅的脚印,向树下的女子行来,伸出手,掌心还有落下的雪珠,但很快就化了,因为他的温暖。
      心结结成孤傲,孤傲里的孤独,孤独渗透出的害怕,因为一个人,所以那样脆弱,只要一记雷声,就足够击碎她的坚强。
      她,其实,不是一个人的啊!
      多少年的风雪里,有那温暖的手牵着她走过。
      桃红柳绿间,留下他清朗随意的笑声,点缀了寂寞的年华。
      雨串成帘,横垂天地,阻隔开彼此的视线。她仿佛看不见他。
      “锦乔。”有人在身边叫她,拉起她的手,要带她走。
      雨水顺着衣衫滑下,流过指缝,点在指尖。滴答。她能听见珠碎于地的声音,混合在轰隆的雷声里,霍然打开了心底尘封的锁。
      雨中的女子仿佛忽然记起什么,拼了命地推开持着刀枪的侍卫,直向着火场冲去,义无返顾。

      二公子立在不远处的高地上,看着混乱里,那袭紫衣冲进火场,雨势滂沱里,隐隐有什么东西抽动着他的心。

      锦乔冲破侍卫的阻止,一心只向着火场里的男子跑去,身声唤着“揽洲”。
      暗夜里因为这个名字而教她安心。她依仗于这个名字带来的慰藉,从习惯到依赖,生命的跋涉里,她紧紧地抓住这样的生机才得以一路走来,得以重归平静,而不是溺死在过去的故步自封里。
      夏揽洲,你怎么狠得下心,将我从泥潭里拉出来,又半途抛弃!
      她穿越过火海,踩着焦土,雨水流进眼里,迷了眼,她只跌跌撞撞地向前,如同迷茫到将死的旅人,朝着那一点还能把握的生机跑去。但真的无力了,她跌在地上,指尖触到熟悉的温度。于是她快速地向那点温暖靠去,拉住他的手,扶起他的悲,将他抱在怀里,叫着他的名字。
      “还进来做什么?”他看见雷雨中依然闯入的女子,面无惧色,只是急切。那是小乔,曾经宁可自己死在惊恐里也不要别人帮助的小乔,如今会这样决然地向他而来,不怕了,那些积累在她心头的恐惧,都不见了吗?那会是他最后一点心愿的完成。“你不怕吗?傻丫头。”
      “你骗我!你说要带我一只走下去的,你骗我!我不要想如月那样的结局。我还没有这样的能力去独自经营一个人的生活。你必须带着我走,否则我真的没有勇气和力气……”雨水打在脸上,她只觉得冰凉入骨,因为怀中男子的虚弱,而加重了内心的张皇。
      “你和如月不一样啊。”夏揽洲伸手去拭锦乔脸上的雨水,却如何也抹不掉。她像真的哭得很厉害。但他知道,小乔不会哭的,因为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我不走,你就永远无法独立。当我了解你对我的依赖,我真的高兴,但着不是我要的。知道吗,真正的独立,是可以勇敢地面对所有的悲欢离合而依旧自持。我能带着你走,一年,两年,却不能是十年,二十年,更别说是一辈子的时间。这样我就成了你的桎梏,抛不掉的包袱。这样的依赖,不好。”
      “为什么要是这样的方式?即使要走,你需要用生命来结束吗?夏揽洲,你是骗子!你让我以为这一生都可以无波无澜,你却用这样的方式斩断了所有的平静。当初给我希望的是你,现在将梦打碎的也是你,你就这样篇我的!”雨声冲淡了她的质问,却冲不掉漫散开来的悲伤。
      “我能篇所有的恶人,却独独不能骗你。”他拉起他的手,置在胸口,身体的起伏已经微弱,他却笑容依旧。雨水浣颜,那些病态的苍白都仿佛不见,他仍是当初那个笑若生风的夏少。
      他只有隐瞒,有关那个深留在锦乔心中的身影。他听过二公子的心声。那一夜的交谈并不长,他却能明白。所谓的狄戎王者,无论有多少深谋远虑,无论有多么残忍狠心,总有柔软的地方,总有脆弱,总有任性,有些像孩子一样的不够成熟。
      那一夜,他对二公子说,尝试着向锦乔说一些话。那个女子,其实不是遥不可及。她有寂寞,有伤愁,有一些,不是他可以触碰的。
      不是真的寄望于开花结果,仅仅希望释放出锦乔心底最后的一丝压抑,有关爱情的封印。因为母亲的桃花劫而遏制了属于她的那颗种子发芽。她的不够成熟,也多少因为这些。当所有的克制都已松动,这样深刻的掩埋显露出来,却再不是他里所能及的。
      所以他希望那个正确的人,可以帮助锦乔完成最后的蜕变,真正完成那个女子的成长。不过,显然他再看不见了。至少陪不到她走到故事的最后,分享她的成功。他相信,坚强如锦乔,没有他,她依旧可以走下去,并且依旧出色。
      所以他提前道别。在那天的暖风醉意里,他用手蒙住锦乔的眼,用口型说“保重”。掌心感觉到女子长睫轻颤,触过他的肌肤,仿佛回应他无声的告别。

      高地只上,青衣尽湿,二公子却依旧望着火场里那一双男女,那样的亲密里又有距离,默契地共享着最后的聚守。
      “你也仁至义尽了。”重萦执伞立在二公子身后,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裾。
      她知道二公子在与锦乔交谈之后依旧不肯离去的原因。那是他对夏揽洲的承诺,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再离开。
      夏揽洲说,他不想连累锦乔,因为受伤而感染上瘟疫的他,希望尽快离开。
      “你就这样离开,她有该如何?习惯有你在身边的她,不可能就这样一个人站起来。”他说地生冷,并不愿意承认这样的现实,却惟有接受。
      “我竟是忘了,她也需要适应的。”夏揽洲苦笑。
      然后,他取出药,说可以压制体内的毒素,但反噬也厉害,每日的药量都需要加重。
      夏揽洲毅然服下,说,原来小乔,这样不幸。
      想起那夜夏揽洲的神情,二公子总为之苦涩。
      “可以回去了。”重萦转身,冷然,却又停下脚步,思虑片刻,再转身,见二公子仍站在那,虽然浑身已湿,她还是将伞递了过去,轻声唤道,“二哥。”
      “萦儿,你做的那些,也是真的断了我与她之间的关系。”二公子负手而立,又静静地看了会儿,“不过我和翀,或许都要感谢你。”
      重萦面色微怔。她情知二公子是指他将陵夫人之死透露给凌远平,见劝说不动陵远平,便教唆雪儿做出那些事,利用仇恨,将该断的,统统断绝。
      “那我是否应该感谢苏锦乔的选择?”重萦凄然笑过,手一松,伞落在地上。她悄然转身,不再理会雨中独立的男子。

      锦乔的选择是除却爱情之外的一切,爱情于她,是奢侈,是跨不过的鸿沟。
      “小乔,我好想看看过去那个模样的你。”夏揽洲气若游丝,唇边的笑容虚无。他却伸手出去,靠近锦乔发间那支木钗,慢慢地,拔了出来。还是这样好看呀!他将木钗交到女子手里,继续说:“这样好。”
      她不属于任何人,不需要为任何人去旅行什么职责。这一头青丝,还是散下来的好。这样,苏锦乔就还是苏锦乔,是他那年识得的,在桃花树下的女子,只不再有那份骄傲。
      “小乔,我觉得有些累了呢。”他凝睇着氤氲开平静的悲伤的女子,眼波柔和,像要说什么,却最终成了此时的默默无语。
      她懂的。
      锦乔将夏揽洲抱得更紧一些,避开他悠长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处坑洼。雨落在积水里,溅起水花,漾开了水纹,相互交击,看着那样人闹。雷声混杂在雨声里,她的身体,丝毫未动。
      所有的人都只是默默注视着火场中的他们。女子的背影那样无助,却在雨势最大的时候变得坚毅。悲伤被雨水冲到地上,蔓延到四周的地上,渗进土里。
      没人看见那个垂死的男子临走前的表情,包括守在他身边的女子。
      她可以面对其他人的死亡,却没有勇气亲眼看着他离开。当她将那支木钗插入他的胸口,他的心跳透过那支钗传来。一下,足以击碎她所有的坚强。是比亲眼目睹母亲死亡更教她害怕的现实。但她必须面对,只因为,这是他要同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最难过的时候,眼泪只会让人更加软弱,所以,不要哭。
      于是她只是抱着在雨水中逐渐冷却的身体,听着雨声,目光穿过雨幕,将一切停留在这一刻的沉默。
      她要学会坚强。

      那一年,桃花如雨,你说想要走进我的世界。
      那一年,春风如沐,你说想要陪我走完下一段旅程。
      那一年,寂寞如雪,你说,你还在我身边。
      这一年,温暖如旧,你却说,要离开,重新成全我的孤勇。
      揽洲,我宁可今生错过,也不要那一年的相遇。若我足够决绝,纵使往事成尘,也不会落下如今的悲戚。
      我用一世的守侯,还你一生的倾许。
      任他,锦绣成灰。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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