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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已成尘(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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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也知道不可能。”他松开了,退过几步。这就是结局,在相遇之后,必须面对的分离。她的信仰,他的责任,注定了再没有交集。
“我们是在自讨苦吃。”早就知道的结果,他们却还要多作纠缠,究竟是太早的时候,因为看不穿而懵懂,还是看得太透彻却要加重这样的记忆,证明彼此都曾经活在青春的肆无忌惮里?
二公子身体一怔。锦乔的言语早已超越了她的年龄所需要承受的负担。这些话说来,不是苍凉,而是过早明白世事后的沉静与无奈。他又盯着那六个字看,看了好久,如过千年。那些记忆都在浅浅的沟壑里流淌,最后流光了,连那些字也被覆盖,被淹没。
他忽而想起萧无望来,还有怡绾。这样的天人相隔又何尝不是幸福?这世上的分离有许多种,最苦的,是明明彼此相思,明明近在咫尺,却仍似隔着天涯的距离。萧无望是幸福的,怡绾也是。至少在天地之间,他们还存在着一种“相伴”。而他与锦乔,相对相顾,不及迢递相隔。这便是人生,所谓的苦果。
既已成尘,何必再念?
他萧然转身,背影里落寞了最终的决绝。这一刀,是斩断了那些缱绻,于是一切了然,与锦乔,只成千重山水、万里碧落的茫茫不见。
锦乔轻垂眼睫,那一地的银白犹如雪落的苍凉寂寞,冻结了这一季的情思。没有叹息,也没有遗憾,如她所说,曾将生死交付,只是那时的他先背弃了彼此的交汇,于是相行相背,越走越远。
再回神时,原本离去的男子又回到身边,遮下眼前的朦胧。她只抬头望着,眼波如水,没有惊讶,没有期待。
他将女子静雅的容颜映在眼底,目光游移,定落在她发间的木钗上,月下生辉,衬得她愈加美好。他伸手,手指缓缓靠近那支钗,想取下它,想再看她青丝流泻,只这一次。
她却忽然退开,立刻转身而去,看似从容的脚步里带着仓皇,连多一眼,都不敢看他。
锦乔回到居所时,却听见雪儿的哭声。静夜里女童的哭泣这样清晰,幽幽而来,无限悲伤。
她循声过去,只见雪儿一个人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不停地起伏着。
“雪儿。”锦乔叫了一声。
女童略止了哭泣,转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月光下的女子。
锦乔上前,俯在雪儿身边,还未开口,女童就扑了上来,双手紧抓着她的衣袖,悲伤里蕴涵着莫名的巨大力量,不由令女子心底一凉,惊愕地看着埋首在自己胸前的女童。
这夜之后的雪儿变得极其沉没,如同恢复到当初陵夫人刚刚过世的时候。只是如今没有易宁远开导,每日只与如月一处,偶尔开口说两句,连对着陵远平也多是沉默。
沉浸在皇城御令阴影下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女童在默然中发生的转变。她看人的眼光不再如过去那样友善,而时常流露出厌恶。以往去看烧尸,她多是悲悯地看着火堆中燃烧的尸体,而现在,原本清澈的眼里会流出笑意来,戏谑的,幸灾乐祸的,如在观赏一场好戏。
她时常一个人在屋里画什么,然后跑带墙角里烧了。有一次差点将房也烧了起来。众人赶到的时候,她就站的火光前,定定地看着一处角落。当陵远平将她抱起,她看见几个人去扑火,又笑了出来,尤其当诸葛悠哲回头时,她笑容更甚。火光照在她小小的脸上,明明灭灭,扑朔迷离。
“雪儿。”陵远平叫她,轻声里带着诧异。
她却依旧看着那火,越来越小,最后她只趴在兄长肩头,就竟这样睡了过去。
开始是两三天一次,后来一日里就有两三次这样的行为。而每一回,女童总是用那种独立世外的眼光看着众人忙碌,任谁问她,都是低声不语,或是哭着叫“娘”。
每每在夜里,雪儿的哭声便会让易泥垢内远难以入眠。那声音仿佛就在她枕边,呜呜咽咽,近得像一伸手就能抓住似的。于是女医者下床去开门,就会看见雪儿蜷缩在门口,斜眼瞄着她,目光里像藏了针一样,猛得扎在她心里。
如此,易宁远就着月光将雪儿抱在怀里,痴痴地坐在门口,轻拍着女童,口中念念有辞。
“宝宝……宝宝……”易宁远反复念着这样的两个字,身体轻摇,全然无视就站在不远处的诸葛悠哲。
易宁远的双目空茫,颧骨因为近来的清减而显得有些高,本就疲惫的神容更憔悴,苍白里透着病态的衰颓。她却不紫知,任晚风拂面,吹乱青丝而不理,衣衫不整,也只抱着雪儿,反复念着宝宝。
而靠在女医者怀里的女童则一直看着白衣轻扬的男子,眉目渐渐弯起,半明半暗里露出了近来长有的那种笑容,阴阴森然。
诸葛悠哲愁眉已深,由雪儿的样子想起陵远平对自己的疏远,隐约中,他也知道了什么。
“还没睡?”锦乔不知何时站在白衣公子身后。
“夏少才睡罢。”
锦乔点头,望着门口那一双仿如母女的人,隐忧上心头,问道:“你觉得呢?”
诸葛悠哲却颔首深思,刻意在回避似的。
“和他有关?”锦乔虽是问他,却如在陈述事实一般的肯定。
诸葛悠哲仍旧愁眉不展,深思熟虑之下放才回道:“陵夫人,是因我而死。”
女子目光微动,惊讶地看着萧寂的男子。她从未想过珞邰城中那具老妇的尸体是因诸葛悠哲而有。那时他是余韵优雅的商界翘楚,而陵夫人落魄至此……
“我与陵世龙将军算有薄交,当初在他的影响下,我略知道了边境战况……”
富商公子与沙场将领,两个世界的人却阴错阳差地走到了一处。他本就心怀天下,陵世龙又是当代名将,虽成忘年,也是交心之人,无奈朝局上总有小人,陷陵世龙于不义,逼得一代将领自刎疆场,家破人散。
“我辗转多处才终于找到陵夫人。远平我是见过的,相必当日你见他之初,也就如我第一次见他一样,蛟龙潜水,只欠雷电腾空。我知远平是有志之人,遂同陵夫人说,望助远平成踌躇之志,而不是只能流落街头,沦为乞丐,百费了他自小的兵法修列。”
“谁又知,陵夫人居然……”诸葛悠哲幽然叹道,“尔其无忘乃父之志。陵夫人留给远平这样七个字,是当真割舍了对子女的不舍。她本只想保那一双儿女平安,什么国家大志,建功立业,都不及家人相守来得实在。但陵夫人最终还是宁愿成全远平的理想。”
“男儿驰骋沙场,最怕心中有所牵挂,这样杀敌不狠,刀枪不利,诸如陵将军征战时也有所牵挂,才被人借口陷害。陵夫人不希望让远平重蹈其父覆辙,再被我一番言语相激……”
“他也知道?”锦乔问道。
“我如何防范也总有疏忽,何况我与他是兄弟,是朋友。”诸葛悠哲道,“你以为……”
“我再想不出别人。雪儿的行为异常,你也看得出,她在故意制造事端,而且总是找上宁远。”锦乔再看向门口时,只见女童已在易宁远怀中睡去。“宁远对宝宝的想念,雪儿对母亲的思念,盘复交错在一起,加上你对宁远的在意,必定成为牵制的理由。这里的人,除了他,谁还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对你?”
“锦乔,你和他的距离,是因为我们才拉得这样大。”诸葛悠哲转向轻衣缓带的女子。她眉若远山,沉淀下一抹随世事变迁的淡然,只是这样的浅薄里,又有酸楚。他继续道:“不要总让朋友成为你的包袱才好。你和他之间纯粹一点,就算最后只有回忆,也会美丽许多。”
“我与他,有些像你和她,是剪不断的牵连,怎么理,都乱如麻。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那些盘根错节的情绪自己收着就好。回忆总有遗憾,我从不觉得和他之间需要留下什么美好。说我无情无义也好,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当他想起了才回来。他那样自我,苏锦乔也是。如果硬要在一起,只会两败俱伤。我已经承受不起那样的惨烈。所以,算了。再说,还有很多比他更重要的人需要我去珍惜,爱情于我,此生无缘。”她看着门口望月的女医者,道,“你和宁远纯粹一点就好。”
诸葛悠哲苦笑。他早已抛弃了一切,只想于易宁远纯粹一生,否则如何会来这里。只是之前的醒悟已经晚了,未来的不可预料总在众人促不及防下到来。如若早知这样,他或许会更早地放下那些虚无的所谓信念。
诸葛悠哲从未想过,终有一日,他会看见一个完全沉浸在回忆里的疯癫的易宁远。
那是两日后的清晨,他看见女医者早早地出了门,走向村东烧尸的地方。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机械木讷,很慢,完全无视了身边经过的村民。他跟着易宁远一路走,望见她坐在已经烧黑了的那片地上,最后竟是躺了下来,仰望着阴沉沉的天,目光空洞死寂。
站在不远的地方,她隐约听见“爹”“师父”“为安”这样的词语,最后就重复着“宝宝”,不停地回响,如同诅咒一般。她开始放在小腹上的手滑到地上,指甲嵌在焦土里,慢慢地划动着,划了一阵,涂掉,再划。
“宝宝,宝宝”嘤嘤如鬼魅的声音回荡在沉沉的空气里,没有悲伤,单调的口吻也听不出任何思念,只是反复了再反复。
“嘻嘻。”听见女童的笑声,诸葛悠哲回头,正是看见那个半笑真的孩子。她双手交叠着放在唇下,微拧着身子,眼里闪着光,却丝丝阴冷,嘲笑。
“雪儿。”凌远平忽然冲出,将雪儿拉回身边,还未再续,却听见一声划破长空的尖叫——宝宝。
正是原本躺在地上的女子,忽然起身,冲着雪儿跑去,却在半途被诸葛悠哲拦腰抱住。她向前伸着手,身体前倾,极力想去抓住那女童,口口声声喊着“宝宝”。
女童似被这突然的叫声震慑住,身子一颤,呆呆地站了许久,最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歇斯底里,哭出了连日来的沉默,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沉重都被哭了出来。她几乎跌坐在地上,如同易宁远只喊宝宝一样,她如今只唤着母亲,哭声里蕴着极浓重的依恋,却也冲不破此时的阴沉。
陵远平将雪儿搂在怀里,任幼妹放声而哭,再转看向不远处的一对男女。他们的接产因为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而更加痛苦。易宁远的自我闭塞成就了诸葛悠哲内心最为深重的愧疚。他能看见那些隐晦在白衣公子心里的折磨,憔悴了他的如玉丰神,消磨了他的温润气质,到最后,只落得个为情而苦的下场。
够了,即使生母因其而死,诸葛悠哲的结局已然凄凉。他本不是锱铢必报之人,何况那曾经流风余韵的公子也是一片好心。就这样罢,真相已成,报仇,正如夏揽洲说的,毫无意义。
陵远平将雪儿抱起,擦干女童的眼泪,说:“雪儿不哭,哥哥带你去找娘,好不好?”
雪儿立刻止住了哭泣,却依旧哽咽着说:“娘死了,他们说娘死了,被人害死的!”声音陡然变大。
诸葛悠哲手下一滞,险些让易宁远跑开。他立即再将女子抱住,听她发了疯似的喊着宝宝,自己却只望着那一对兄妹。陵远平的眼光告诉他,这个少年已经知道了真相,不过,给予了原谅。
“没了娘,雪儿还有哥哥。以后就我们两个人了,所以雪儿要记得珍惜最后的亲人。”陵远平见雪儿仿佛明白了他的话,残留着泪光的眼里又似乎闪动起过去的清澈。
“宝宝说她还在。”易宁远睁大了眼睛看着愁苦的男子,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侧耳去听什么。然后她有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宝宝说,她在峪谷等我们,还有师父和为安也在,一家人都在。宝宝是这样说的。”
诸葛悠哲注视着渐渐安静下去的女子,像孩子一样蜷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却无比欣喜的说着什么,而他听地最真切的就是那句“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