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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已成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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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乔进到屋中时,只听易宁远喝道“出去”。这一声软弱无力,却也不是对她的。
“把宝宝给我。”诸葛悠哲显得冷静沉着,语调平静里也带着伤痛。
女医者抱着宝宝,蜷在床角,双眼湿红,愤愤得盯着床边伸手出来的白衣男子,道:“我不会让你把宝宝带走的。我已经失去了为安,不可以再没有宝宝。她是我的孩子,谁都不能把宝宝带走!”
素日的自持被彻底抛弃,易宁远死死抱着安静的孩子,猛力摇着头,哭声已浓,悲恸得有些疯狂,喊着:“出去!出去!我一个人照顾宝宝就可以!出去!出去!”
诸葛悠哲坐下,放缓了语气,道:“阿远,你看看宝宝,她已经……”
“没有没有!我不过小睡了一会儿,宝宝才不会这么快就……她没有死!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易宁远很是激动,将手边的枕头一把抓起砸向诸葛悠哲,再轻拍着宝宝,身子缩得更紧。片刻的功夫,她又转头盯着诸葛悠哲,瞳孔放大,释放出重重恐惧,最后竟转为怨毒,伸手指着悲从衷来的男子,厉声道:“是你!是你害死了宝宝!是你要我睡的!否则我不会来不及救宝宝!宝宝就不会死!是你害死了宝宝!你害死了我的宝宝!”
诸葛悠哲顺势拉过已情绪失控的女子,任她反应如何激烈,张牙舞爪地要挣脱开,他一旦拉住了,就不再放手,即使被易宁远扇了耳光,扯乱了衣衫,他也只是尽力将女医者定在身边,搂紧她的肩,按下她的手,极力安抚道:“你也知道宝宝死了,不是吗?救不回来了,阿远,放弃罢。”
“我可以救宝宝的!”易宁远试图逃开,却始终无济于事。是以她只将宝宝搂在怀里,“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的!你放开我,让我救宝宝!让我救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剩下呜咽,却能教房里每一个人都听见,她说,宝宝,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是她和诸葛悠哲的孩子。
他怎么会不明白?阿远带回来的这个孩子,与自己长得这样像,和他有相同的隐疾。杨含青曾经说过,这样的病,世间少有,非血亲不可传。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我们的孩子,宝宝是我们的孩子啊!”易宁远一手环着宝宝,一手捶着诸葛悠哲,带着怨怪,却有更深切的自责,“我没照顾好宝宝,没有照顾好我的孩子……”
“听我说阿远。”他托起女医者的脸,那脸上已经流满了泪。他轻抚去残留的泪痕,却总有新泪落下,到后来,他只看着。易宁远的泪流到他手上,流指缝,皮肤的敏感足以教他感受到她的伤恸,他说:“宝宝是因为我的疏忽才死的,和你无关,要恨,你就恨我,别再折磨自己。”
易宁远眼光迷离,抬头注视着神色黯淡的男子,渐渐低下头,靠向他,却在即将贴上男子胸膛的时候,一掌将他推开。她足下虚浮,身子晃颤,一手松开,怀里的孩子就此落在地上。
“宝宝!”易宁远几乎扑身上去,却不及诸葛悠哲手快。她只见男子将宝宝环在臂间,她半跪在地上,仰望着,宝宝毫无生机的脸刺痛在她眼里,疼得她忘记了一切。
“我知道你在意宝宝,但孩子已经断了气,你再这样,不光是折磨自己,也让宝宝……”
“你不明白!不明白!”易宁远跌坐在地,“宝宝对我,超过了师父和为安对我的意义。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啊!师父从不允许我叫她娘,她是我的母亲,却连最起码的亲情也吝于给予。只因为爹去了,她就疏远我。我怎么不恨?峪谷里一直都只有我自己,她带着为安在身边,又将我置于何地?”
杨含青深谙医道,却也是贪图享乐之人,喜游乐人间,是以才会入晚商,以杨含菁之名踏风尘,以艳色闻名,也因此结识了一名书生。时遇北地流疫,医者毕竟有着悲天悯人之心,就此与书生共赴疫区。只可惜,当药研制出时,书生也身染流疫,不久而殁。
霍宇都在书生弥留之际出现,大力协助杨含青,还想尽办法留下书生尸首加以厚葬。杨含青当时已经怀了身孕,但霍宇都并不嫌弃,二人遂成了连理。流疫过后,杨含青在霍宇都陪伴下回到峪谷,生下孩子。
“师父是因为不想看着爹痛苦才……”易宁远沉默良久,“为安一直以为他是爹的骨血,事实上,他是霍宇都的孩子。师父不让我说出真相,她不让……只说瞒他一世也好,免得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杀人元凶。”
“是霍宇都让爹染上流疫的,只为了师父美貌,而后来……他又因为师父非处子之身而耿耿于怀,不愿意承认为安是他的孩子,师傅无奈,才……”
“为安说师父的那些话,都是霍宇都编造的。师父常年在晚商,回峪谷的时间那么少……就算回来了,师父也一直都在后山的黄冢,我只能远远看着,根本上不去。师父教授我医道,是因为父亲的遗愿。为安他一直都误会……于是我们就这样被他恨着,事实却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人啊,为什么会是这样!”
诸葛悠哲垂首。宝宝的神容静谧,宛如沉睡。他亦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却是指尖冰凉。他神色微怔忡,心底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强烈地震撼着。
“我送走了师父,为安也离开了,我以为自己还有宝宝,谁知道……”易宁远已再难出声,将头埋在臂间,身子因为抽泣而颤抖得厉害。
诸葛悠哲近到易宁远身边,一手贴在女子背后,将她揽在怀里。他从来没真正了解她的思想,只知道她在意那些人,不想现实如此,千创百孔之下,是这女子已脆弱不堪的心。
“是我当初……如果没有那些,就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阿远……对不起……”当他为己而一醉累红颜,如今这一声道歉显得何其苍白。
“把宝宝还给我!”易宁远突然伸手要去抢宝宝,“宝宝是我的,谁都带不走!”
屋内原本已经沉静下来的气氛因为易宁远的失控而再次混乱,最后是锦乔将疯狂的女子打晕,一切才得以平息。
那一夜的混乱,霍为安的死,药物被毁,如月与夏揽洲受伤,还有现在宝宝的死,易宁远情绪失控,都如沉聚的阴云笼罩在信安上空,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知道有消息传来,说晚商下令,火烧信安及方圆五十里,以防疫情再度扩散。
收到这一消息时,锦乔正在照顾夏揽洲。
当真是天意弄人吗?夏揽洲竟也染上了瘟疫,身上出现黑斑,只是病情恶化得比其他病人慢上许多,医者们都觉得奇怪,却不知原因。
锦乔也从不提这些事,每日除了去看病人和易宁远,多数时间都是陪在夏揽洲身边,仿佛他只是得了最普通的病,吃了药就会好。
“远平?”夏揽洲朝门口望去,只见夜色下站立的少年,神情如霜,定定地站在那,有些犹豫。
锦乔知道陵远平是来找夏揽洲的,这两日都是如此,少年似有困惑,而夏揽洲,依旧是随和的开导者。
未免打扰,锦乔就此离去。出了门,她方见孤月高悬,土如镀霜,就连投在地上的影子也侵染了丝丝寒凉。
本是低头走着,眼前却出现一道黑影,长长的,蔓延到自己脚下。她抬头,青衣浸投在凄冷的月光里,半是隐约的面容显得有些僵硬,却是勾勒出浓沉的复杂心绪来。
“跟我走。”他忽然说出这样的三个字,不快,却掷地有声。
锦乔没有闪避,目光穿过如纱清辉,落在二公子身上。良久,她方开口道:“我还要照顾揽洲。”
下垂的手一阵痉挛,二公子长久注视着静默的女子。这样的沉默占据了两人相处的多数时间,他想说很多话,却无从说去,所以每一次,都无极而终。
“是我高估了你对我的看法。”二公子道,注意到锦乔微动的神色,眼波轻曳里,她似要反驳,却终是落成无言,没去看他,只留朦胧里,他难辨心境的眼光。
女子的叹息轻薄如云,她明眸盛忧,却又抱着一份了然,缓缓抬头,道:“是我们低估了揽洲在我心里的重要。”
“你爱他。”他似笃定着什么,坚定里却又有不信任的犹豫,说话的时候,身子向前一步,还是停了下来。
“爱。”锦乔语调轻缓,却情真意切得教人听得出其中的坚定,不容置否的回答。“就像他爱我一样,男女之爱也好,友人之好也好,亲情之爱也好,再或是一份悲悯,一份惺惺相惜,包含了很多。我爱他,在苏锦乔十几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这样去爱过一个人,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
“所以那不过是依赖,你对夏揽洲,只是出于崇拜,因为是他一直引领着你。”他总是做出十分肯定的结论一样,如他指点江山时的自我。然而这一次,说起这一切的时候,他却觉得异常吃力,如同长时间跋涉的旅人,受尽骄阳炽烤后的苟延残喘。
“没有夏揽洲,就没有现在的苏锦乔……”
“我应该说,当初清傲的女子,才是真正的苏锦乔。”他仔细观察着身前女子每一分的变化,从迷茫到怔忡,到追忆,再到释然,短短的时间里,她仿佛又从那样的时光里走了一遭,最后只落下一身宁淡,笑容里亦没有当初的疏远,反而教他看得出神。记忆因为模糊而遥远,但他却因为锦乔的笑模糊了记忆,不是时光将那些捣碎。
“坐在深宅大院里,等着被别人安排命运吗?我怕自己没有姐姐的勇气去反抗,所以就逃了。”锦乔俯下身,拾起一边的木枝,开始写着什么。
二公子缓步到她身后,看着渐渐显现出来的字,竟是“楼上女,已成尘”。他倒吸一口气,只觉得胸口如堵重石,却在最后化成轻烟,随着叹息消散。
那个曾经只坐在小楼上与人隔绝的女子,带着那些属于她的过去,遇风化尘,零落飞扬。冷月如霜,潇湘岸边的罗光绮丽,映着雨后乱红,却不见那年相逢的男女。擦身而过,只剩了清辉笼沙,远远地,像在寒江上浮起的碧烟,凋零了那一世的情怀,悠远绵长。
“什么都可以重头来过,哪怕是锦绣成灰。”锦乔看着那六个字,兀自笑了出来,正要伸手去拂,却被另一只手拦住。回头时,男子的容颜近在咫尺,她试图抽开手,却无济于事。
“你就这样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吗?”他更紧地握住锦乔的手,那手柔软,但不柔弱,握在手心,别有一番安心,“繁华依旧,秀楼仍在。”
锦乔却是眉目含苦,任着他将自己拉起,一字未发。
“既已下了楼,就再无其他顾虑。我知你懂,否则你就不会在婚礼当场抛下夏揽洲;伤重昏迷时,你也不会固执地要向我伸出手来。你已抛弃了身份,就同我回狄戎。”他说每一个字,都目光不移地注视着身前的女子,这是他的要求,也是他许下的承诺。
“苏锦乔已将生死交托给你一次,接下来的时间,你我两清。”锦乔始终这样淡淡的。
“那你为何对着那幅图徒增伤感,还留着我的断箫?画上的落款是假,萧墨允也是假,一切都是假的,你又何必对着假的东西惺惺作态?”他用里一拽,便将锦乔拉近了身,“你骗不了我!”
他总是这样自信满满,满到成了自负,自负到居高临下。
夏揽洲说,她过去也有些这样呢。
“我又为什么要骗你?那些在不经意里萌发的感情,我不需要对任何人隐瞒。我是在意了,是再也忘不掉,就如同我曾经希望像姐姐那样找到一个又敬又爱的男子相伴一生。但显示不允许我有这样的幸运,所以遇上了你和揽洲。”锦乔略有些激动,直直盯着二公子,“我敬夏少,因为他是带着我走过每一地坎坷的人,我也爱他,却不是……”
她眼里渐起一股无奈的愤怒,仿佛要将身体撑满,却无法冲破最后的阻碍。
“我要如何相信你的话?”二公子质问道。
“不需要。”锦乔看向被二公子拽着的手,笑容里兼有讽刺,“纵使没有我的身份,你也依旧不信任。天性里注定了你和曾经的苏锦乔需要互相猜忌才可能达成所谓的相思。但现在的我,已经无力再经营这样的一切。我有更多的事要做,生存的意义不再只是当初履行身为官家小姐的责任,所以经过了那一个交汇点,你和我,就已经两相背离,即使还有怀念,也只是记忆,不是现实。”
“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就是用这样的话,说服自己接受所谓的命运?”
“是如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与你回狄戎。”
“只因为你是容朔人?”二公子显得失望,却又有意料之中的失落。锦乔的神情说明了一切,她的坚持,不会因为他咄咄逼人的表白而有任何松懈,无论怎么变,她始终有自己的底限。
“如果是我要你留在容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