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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笑忘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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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手回到将军府的两人正遇上辛垣皙出府,面对辛垣皙叹息的目光,沐颜眸色清若水,坦荡无暇,直面相对。
叶子陵在三人擦肩而过之时,伸手拍了拍辛垣皙的手臂,重一颔首,亦无多言。辛垣皙明了他的意思,也只得无奈,道:“好自为之。”
这一日,两人过得极为平淡,沐颜做的不过都是平时在苏府里的事儿,静坐在书房里,摹字临帖或是读书品茶,心平气和,收敛了锋芒,安静而温顺。而叶子陵多数时间都在沉睡,辛垣皙配的药虽则不伤身,却时常让人体力不支,故而会令当时收到暗报的江寒卿误认为是真正中毒昏迷,却特阴差阳错,将沐颜送到了漠北。
有时辛垣皙送药来的时候,会向沐颜道一句“大小姐若是担心苏家,亦可用相同的方式离开。”
沐颜回以一笑,淡定从容:“我若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逃避责任,那我也不是苏沐颜了。”叶子陵可以累了倦了,来去孤身,苏沐颜却不可以,懦弱的沐颜,就不再是叶子陵一心倾许的沐颜了。
所以,她不会逃,也不愿逃。为了自己的幸福与追求,而放任家族自生自灭,她做不到,也不屑去做。
辛垣皙走后,叶子陵苏醒,笑着看她,那笑容里有骄傲却也有悲伤,沐颜也只是静静地,不说话。熟稔如他们彼此,有些事,都不必再说出口,眼神交汇,就已明晓。
第九日,天还未亮。
沐颜牵了马,顺着城门一路出去。叶子陵没有去送行,去的依旧是辛垣皙,来和归,都是同一人。
“将军说,大小姐必定能明白他的意思。”辛垣皙含笑说着,递给沐颜马绳,“飞痕跟了将军六年之久,今日就交给大小姐了。”
沐颜接过,伸手抚摸飞痕柔软的皮毛,那纯黑的色泽虽有黯淡,然英姿尚在,也算留一个念想。
翻身上马,沐颜没有再回首,只是催着马飞奔,卷起尘土飞扬,模糊了背面。
辛垣皙一直等到沐颜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向城门后道:“走罢,你也该放心了。”
紫色的长袍微微敛起,清朗的容颜露出些许轻愁,叶子陵终是淡淡一笑:“我们也该启程了。”
沐颜行了半日的路程,方到达平庄。平庄于她,比遥昌更为熟悉,那是她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也是在这个地方,她亲手斩断并放弃了与陆湛之间艰深的感情,这是她得到与失去的地方,就算她忘了遥昌忘了晚商,亦不会忘却这个小镇,痛与乐交织、喜与悲共存。
中午用过了餐饭,沐颜没有心思赶路,便牵了飞痕在平庄城里一步步踱着。人来人往,平和安详,一切都恢复得很好,好似从未有过战争的阴影。戎狄侵扰过的痕迹几乎已完全不见,只有认真寻找的人,才能从整齐的房屋后隐约窥见断垣残瓦。
伤痛的过往被掩藏起来,只展现出对未来的期许与小小的安乐。平庄的人,虽见识不多,却也是颇具智慧的一群。
前面人群嘈攘,沐颜穿梭而过,耳边隐约听见“将军”“病故”等词,不由怅然一叹,心底里的空落更是寂寞得让人想哭。
行进了好几步的女子忽然回身,松开手中的缰绳,似是想起了什么,努力拨开人群,走到告示之前。
浓黑的墨渍未干,显是刚书不久。“叶子陵”三字龙飞凤舞,是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周围已有低声哀泣之人,嘤嘤之声不绝于耳。
叶子陵多年镇守边关,于这里的百姓而言,他已不仅仅是一个将军,而是一个神,为他们带来和平安□□活的战神。这群善良而朴实的人们,相信了他的离开,却也为此恸哭不止。于普通的百姓来说,那是漠北的人们最为骄傲的后代,天妒英才的沉痛是这样令人心痛。叶子陵的夭亡带走了千万百姓的尊敬与钦慕,也带走了他一生的光辉。这许多年来,漠北的人们见证的是一个少年成长的历程,是一个平民英雄的荣耀。
叶子陵,所拥有的民心,几可超越安净持。他的离开,是一段传奇的终结,也是一种残缺的忧伤。
沐颜抬首凝视着那笔迹,停驻了半晌,理清自己的思绪,眸光一扫,便是抬手“哗”地将那告示撕了下来。
她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不愿看到那无论真假的消息,每见一次他的名字,就是另一种心痛。
有百姓拦截住她的去路,沐颜也只是轻盈转身穿过,不轻不重地道:“让开。”语气虽柔,却仍含了震慑,不怒自威。
拂袖而去的青衣女子,淡得出尘,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之间。
“天大的消息,天大的消息!”尖锐的喊声划破了晴空,如平地惊雷,骤然响起,“皇帝退位,新皇登基!”
“新皇登基……”
声音远远地传开,扰了满镇的清静,整个平庄瞬间沸腾。
沐颜勒住缰绳,刹那回首,整个人呆怔当场,良久才伸手一把抓住卖报的小童,急切道:“你刚才说什么?”
那小童衣领被她拽住,挣扎得厉害,叫唤道:“九王爷登基,晚商刚传来消息,我在县衙里偷听来的。”
安净持,登基?!
沐颜松开手,惊愕之余,亦难以置信。那个凡事都循序渐进,不紧不慢地筹谋布划的人竟会如此兵行险着,迅速登位?
皇帝的退位绝不简单,沐颜一念至此,当下失了在平庄休憩的心思,即刻快马兼程,飞驰电掣而去。
赶回晚商,风尘仆仆。
未到城门口,已有人相候,沐颜马蹄未停,便被浅灰色衣衫的剑客一剑拦下。惊魂未定之余,不禁叱道:“江大人究竟是想作什么?”
“大小姐请止步。”江寒卿面带倦容,“皇上有话要臣带给大小姐。”
沐颜静默了一瞬,最终颔首道:“好。”
江寒卿先递了她一方纱巾,道:“大小姐等会进城之前先戴这个罢。”纯白的颜色让人有种空白的沉重,沐颜接过,心里没来由地一震。
“这是什么意思?”沐颜眉目冷,看向江寒卿的眸光里轻寒流泻。
江寒卿回视她,倦然一笑,道:“大小姐,进城之后你就会明白的。”他扬手一指,“你可看到了满城的缟素?”
不同于苏澈去世,那满城连缀的缟素几乎将眼里的风光完全撑满,除了各种白色花坠与花圈,几乎看不到别的装饰。
这是……大丧?
这是历代只有帝后去世才使用的大丧,细细看来,进出城的人,穿着竟也只有纯净的白色,再无其他。
江寒卿又抖开背后的包袱,里面是一件白色披风,交给沐颜道:“披上罢。”
沐颜心寒,脱口道:“莫不是太上皇……”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怔住。她跟随了那么多年的九王,不会这样心狠手辣,
“大小姐。”江寒卿灰衣飘扬,目光却是越过她看到了另一个摇曳身影,“不要把皇上看得如此卑鄙。”
“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了。”江寒卿慢慢笑了,苦涩而淡默,“而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沐颜听得迷茫,转身系上白色披风与面纱,遮去了大半面容,只留了一双寒星似的眼,孤落地闪着光。
江寒卿再望了她半晌,才笑道:“走罢。”
沐颜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越发觉得寂寥孤独,这个年轻的剑客,在多日离别之后,更加形单影只。恐怕,紫魅的选择,终究仍是安净辰罢?
进了城,遥遥便可望见一条素白色的长队,是出殡的礼队。
中间的棺木镂着龙凤图样,盖着凤样的白布,华贵非常。两边俱是多人抬棺,神色肃穆,气氛压抑,送葬的队伍冗长且走得慢,路途中还有举行奠酒,路祭等多种仪式。
沐颜再一抬首,皇宫大门已开,金黄色的龙袍外罩白衣的清俊男子慢步而出。
纵然是隔了数十里之遥,她依然能够分辨出那张熟悉的脸,愕然失神的女子低头掩面喃喃:“九殿下……”
大婚当晚就抛下新郎远走高飞,甚至,还对他说了那样重的话。那个时候,是她完全陌生的安净持,记忆里,他们从未这样针锋相对过,即便有,那也只是政见上的争执,而不是如此深刻的决裂。
是沐颜亲口挑破了两个人之间隔着的那张白纸,也是她转身而去,留下一地狼籍。从与安净持结识以来,沐颜与叶子陵永远是做事凌厉而不留情面的两个,唯有安净持会浅浅笑着,收拾好他们留下的一切后患,做得干净而利落。
这样的习惯真是强大得可怕,就算在最危急的时候,也戒不了。
沐颜眼眶微酸,轻声道:“九殿下……”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心头的感情慢慢翻滚。那个白衣少年温和却忧伤的面容从未有过的清晰。
送葬队沉默而抑郁地行进着,沐颜被江寒卿拉着牵马到另一边,看着白色的长龙横贯而去,身侧的男子亦无解释的意愿,她只得转身向另一边的布衣女子询问:“这究竟是出了何事?”
那女子轻道:“姑娘是新进城的罢?所以消息还未传出。”那口吻无限遗憾却又无限羡慕,“听说是新娶的九王妃病故,真是可惜了,容朔第一美人,竟这样命薄……”
沐颜的手慢慢滑下,黑白分明的眼里除了震惊之外仍是震惊。
那女子仍在絮叨:“只差一步便是皇后了……唉……”
“你说的事,便是这个?”沐颜霍然转身,目中狂风席卷,波澜乍起,“九殿下他,究竟做了什么?”
“大小姐自己看看罢。”江寒卿伸手张指,只有风空空地从指缝间穿过,“他把自由还给你了。”
苏沐颜,在世人的眼里终于变作了红颜薄命的女子。那只是他们的可惜,不是她的可惜。
白色的面纱随风飞扬,站在人群里的沐颜,眼里无法控制地涌出泪水,蓦然伸手掩住嘴唇,目光一点点地沉坠下去,结成了漆黑深郁的一片。
年轻的帝王骑着白马,慢踱在队伍的最后。多日未见,身材更现瘦削,白衣罩着龙袍,更显得人形渐憔悴。
温润的少年,眼里不再是柔光,而是一种绚烂夺目的金光以及难以言喻的哀色。
那却也是真正的安净持,霸气与柔情并俱的男子。他所成就的地位,是沐颜以及子陵筹划多年的梦想,多少日夜都抱枕难眠,花尽心血,只为了今日的荣耀,光芒万丈。
而今,那个男子,终于造就了他的霸业,舍弃了作为平凡人最难割舍的感情,转身登上帝位,放她自由。
只是,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被他放弃的女子,终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骑马路过的男子,把目光从沐颜身上一掠而过,两两相视之时,沐颜分明看到那熟悉的笑意与释然,好似冰雪渐融,春暖花开一般,微微抬起的眉角三分沉静三分内敛。
那才是她熟识的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王爷,以及,最后的帝王。
那眉目静好的刹那,又仿佛在欣慰她的归来。
苏沐颜履行了她的承诺,回到束缚自己的牢笼之中;而安净持,却做了那开笼之人,奉献上自由作为终结的礼物。
只是,那些年的心意,那些年的注视,最终失去了最后的意义。
安净持真正明白的是,纵然留下那个女子在身侧,却或许连牵住那个少女衣角的权利都不会有。
而今日,匆匆一瞥的瞬间,他才明白自己最大快乐不是禁锢她,而是放开她。只要看到那纯粹的笑容,那种曾在沐颜脸上绽放的灿烂,他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那代价是内心深处永远的孤独,哪怕那是他一生一世都挣脱不掉的枷锁。
所以只能对自己说:既然没有结局,那么,我们还是再见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含泪微笑的女子,还是明了那最后的眼神,蓦然转身而去,逆着人流的方向朝城外前行,白色的衣角几经波折,最终埋没在茫茫人海之中,再不可寻。
城门前,是风姿依旧的人影,蓝袍飞扬,唇角桀骜笑意,盈盈看着走至门口的女子。
“你也来了么?”她笑,眉眼舒展,犹如盛开的墨莲,清雅沉静。
他亦笑:“因为放心不下他,所以我来了。”眉飞色舞,照耀了整个城池。
年少时的承诺,纵然如旧时书页,已经泛黄,也依然有人记得,过去的过去,再辉煌的人们,也曾是童稚真诚的孩童。
五年后。
江南烟草丰盛,物华灵秀,多是才子佳人聚集之地。
苔湖之上,烟波浩淼,泛舟于其上正是极好的季节。正是二月,春意料峭,微风拂面,让人好不惬意。
湖上一小舟,飘摇而上,船上一男一女,白衣清冷,蓝袍亮丽,俨然一对壁人。
长风破浪之余,身后一女童,拽了男子的衣角,脆生生喊了一声“叶子爹!”
“穆清……”身侧温婉的女子神色无奈,却仍是弯腰将女童抱起,叹道,“你就不能乖觉几天?”
隐约从风中还能听到欢愉的笑声,送进了风荷之间,渺渺如烟。
曾经年少轻狂的年轻将军,已是江湖漂泊的客旅,
曾经清冷孤僻的白衣少女,已是携儿带女的少妇,
曾经温润明净的翩翩君子,已是盛世朝代的君主。
那一日,清澈干净的少女纵马在小道之上,吟着歌谣:“南有锦颜姝,北有翟湘姣……”眉目朗然,岁月静好,偏偏带将了三分傲气,腰间佩玉,上书“穆清”二字。
羊肠小道上,歌声渺远,极是清脆,又恍然是当年卷了诗书的白衣女子,绝代风华。
年华如流水,眨眼之间,过往已杳杳不可寻。
转瞬之间,昔人将老,新人将来,风水轮流,新的传奇又被打开,龙吟长啸。
书页翻转的几刻,沧海已成了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