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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馆梅残 ...


  •   “立国之基,当以民为本……”白衣少年双手垂下,大声地念着。
      “吃饭啦!”少女提着食盒快步走来。天气有些闷热,又是一路快走,她双颊有些潮红,乍一看像是蜜桃一样,水嫩嫩的红。
      石上的妇人站起身,将少女拉到身边,问道:“是不是你师父下来了?”
      少女方才点头,便是看见眼前过出一块方巾。她顺势望去,只见少年眉眼含笑,谦逊温和地看着自己。她反倒有些发窘,怯怯地接了方巾,犹豫着好久,才道:“师父说,吃了饭,要翀去见她。”
      少年甫放下的手顿然一紧,转睛看向身边的妇人,见其点头,他遂提起地上的食盒,扶过妇人的臂,去了一边。
      “翀的病已经得到了控制,只要定时服药就不会有生命危险。”竹屋里,面色憔悴的女医者不冷不热道,“再过些日子,你们就可以回晚商了,也不需要再回来,一切都有阿远。”
      易宁远瞪大了眼睛看着冷漠的女医者,却什么都没说。
      妇人眼光暗暗,一手扶着少年的肩,看着少年沉静温润的眉目,半含苦半参喜地对女医者道:“多谢杨大夫还念及与外子之情,救我家孩儿。”
      “诸葛公子曾对我多加照顾,算是我还他的情,请便。”言毕,女医者便转身入了内室。
      妇人苦笑着带了少年离开,既已了事,也无需多留。

      诸葛悠哲始终难忘峪谷里女医者疏远地教人难以亲近的模样,还有母亲那种显得谦逊又不失高贵的气度。
      医者行医无所谓贵贱,却也搀杂了个人感情。好比峪谷的女主任,与多数容朔人一样,敌视,甚至轻慢拥有狄戎血统的人,只为容朔与狄戎即使没有硝烟也暗藏的水火不容,所以救他,并非女医者当真愿意,而是出于与父亲的情谊。
      母亲说,父亲是个正直的商人,风度儒雅,待人有礼,也是性情中人,广交朋友,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只要趣味相投,父亲必交之。而母亲,当年也正是被那种风貌吸引,才甘愿抛家弃国,随情郎展转来到容朔,做这世上的一粒尘埃,淹没在红尘之中,而不在那众人之上,享受万千膜拜。
      她本是狄戎皇室之女,也曾金钗银钿,锦衣红妆地招摇于世,声称要寻这世上的人中龙,方才披霞戴冠,委身下嫁。
      那时的她,心有天高。
      然而,故事终于是落了俗。娇纵公主悄出宫,西辞夜间华灯上,流光飞舞的繁华,照得夜色斑斓,如她那样的年纪,绚丽得教人忘乎所以。
      然后他在灯火通明处得见那抹靓丽的身影,妙龄少女的风影,异域女子笑容里的特别,还保持着对世间最简单的好奇,教他一见倾心。她适巧回头,望见人群中默默凝望自己的男子,如玉风华,她嫣然一笑,初种情思。
      再后来,她知道那是来狄戎采集古玩玉器的容朔商人,是誉满京华的男子。她出面相邀,便有了西庭下的流光夜会,真正识得那男子的风度,放心暗许,而他,也心倾佳人。
      最后,她毅然褪下那一身繁重的衣裙,收妆入奁,轻衣随他简行,离开多年生活的家乡,离开西辞,离开狄戎,只甘心做他的妻。
      与是那一年,诸葛公子经商归来,竟是携眷而回。她听说晚商城中有许多女子为之叹息,却独有一名叫杨含菁的女子,送上贺礼。
      诸葛悠哲明白,那只是关于父亲的礼,与母亲无关,即使多数人都不知道母亲的身份,只是依父亲的性子,定是与挚交好友说起过,那杨含菁必定就是父亲的红颜。
      他一直知道母亲去国里家后,总有思念,来了容朔之后,观其形势,渐渐收起最初的玩世不恭,而时光看一些经世治道的典籍。那是深藏在妇人心底最深处的思乡情怀。他有时会看见母亲一面读书,一面写下什么,后来才知都是治世的经典之理,而很多句子的后面都标注了“西辞”的字样。
      这便是他一生信仰的开始,在父母双方的教诲下,除了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出色的商人,也种了政治的种子。母亲时常说,国以民为本。那也是她的叹息,对狄戎现状的叹息,正因为枉顾百姓,狄戎才会一蹶不振。那些她曾经目睹的繁华不过浮物。真正强盛的国家,是会给人一种殷实之感,如她入晚商时的感受,强烈的实在,奠定有坚实的民本基础。
      然而,当时间流转,他却愈渐感觉到容朔根基的动摇。母亲临终时说,长盛必衰,民不固,国不保。他记得深刻。那一日的傍晚,他陪在母亲身边,看着满面病容的妇人合上眼,最后口中还念着“西辞”,竟是那场思乡的情怀,陪伴她走过了人生的最后。
      当双亲故去,他的身边,却仍留着一道身影,是峪谷里那个少女,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

      他总是有愧疚的,似乎无力面对易宁远的付出,更不用说回报什么。
      于是他开始回避,刻意地疏远,希望她懂,然后离开,不要在他身上投注太多,时间也好,感情要好,他的身体仿佛已经注定了他无力回应她的一切。
      易宁远懂了,所以才更加更加地不放弃。她是认定了那个满口治世理论的行商男子,知道他与其父一样,身有顽疾,知道他的父亲就命止于此,留下他们寡女孤子。而他,也怕这样的一天降临到他们身上,才做了这样的选择。
      是他明白得太晚,所以连珍惜的时间都没有。
      当萧绎则出现,原本的简单都开始变得盘根错节,将他围困其中。
      萧绎则说,他们是有一半血亲的兄弟,他们可以一起回狄戎,也送其母归故里。
      这算是诱惑,诱使他放弃商人这种看似风光实则受人轻贱的身份,去选择另一种生活,也意味着他将放弃容朔,放弃父亲一生经营的事业,离开他早已认定位家的地方。
      还是不用了。母亲至死都没有回去,是无颜面对那些被自己背弃了的过去,也是对那个国家的失望、一种断绝。那些治世之道,于母亲,是对狄戎,而教授于他时,却是为了容朔。
      萧绎则并不勉强,潜伏在容朔的时候,时常趁夜找他对酌。很多时候,他们都不提及所谓的时局,而是说起狄戎皇宫里的旧人如何想念离开的母亲。那时的萧绎则同样眼光黯淡,像是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威仪里略带着最平凡的悲戚——孤独只身行走在争权路上的男子,内心也有一处柔软,却饮满了痛苦,不愿想外人诉说。
      一如萧绎则于锦乔,那样功利的眼里又牵动着深深的无奈,他的刻意接近不仅仅是因为计划,也凭借着一份渴望,任性地希冀着那女子投来一丝关注。
      这世上的事,本没有所谓的纯粹,父母也好,萧绎则与锦乔,甚至是他与易宁远,因为事实的难以预料而徘徊在命运里,那些“如果”带不来希望的美好,只会因为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而加重渲染原本并不浓稠的哀伤。
      “你这又是何苦?”白定城外,他与锦乔分手后,便是遇见萧绎则,听来讽刺的语调里却有莫名的叹息。
      他默然,连自己也茫然的问题。他的答案那样模糊,为了容朔,为了手足。他是商人,唯一能做的只是被动得用金钱去救济一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君不为民,他的力量其实那样单薄,那样渺小,而萧绎则是挑起战事的主导因素。但如那外来的男子所说,他们毕竟是身负半身相同血脉的兄弟,在某些时候更称得上是知己,他的阻止显得无力,犹豫踌躇,丝毫没有商场上的果决。
      “或许这样,也没有不好。”那一夜,他这样回答,在极度的守势里维持着似是而非的情谊,信念开始模糊,而他极力地寻找出口。
      这样对阿远,也没有不好,任由她的热情消磨在他的冷淡里,年复一年,因为那些隐情,因为所谓的顽疾,他不想拖累正值妙龄的女子。
      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得认为只凭借一己之力就足以达到心中期许的目的,而忽略了情感在别人身上的深刻,所以一追一躲,一留一走之间,失去了相互珍惜的起点。当真正意识到了,已经来不及回头。不是时间残酷,冲走那些美好,是人走在路上,只记得要走到重点,而忘记了辛苦里也需要另一只手的扶助。
      那一年,他听紫衣女子这样说着,身前的石碑上刻着友人的名字。她就伸手触在刻字上,一笔一笔地划着,宁静的眼波里带着释然,说:“我错过了回报他的珍惜,再也补不回来,但你还可以。”
      心情和生命都在命运里交错而过,她的抱歉,将随离去的男子长眠地下。
      阿远还在身边的,他还有时间去珍惜,去抓住剩下的那些美丽,至于已经流失的,就随风飘落在过去的记忆里罢。
      “宁远其实很幸福啊,因为有一个对的人在身边,虽然时间已经错过了那么多。”锦乔划完最后一笔,又伸手按在那名字上,缓缓滑下,指尖是触手可及的冰凉,“而我没在正确的时间遇上正确的人,遇到的时候,连一丝时间都没剩下。”
      于是对对错错,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样糊涂着,相思了,依赖了,别离了,寂寞了。

      诸葛悠哲时常想起锦乔的话,是是非非,似乎都已经在女子心底真正模糊了意义。夏揽洲也好,萧绎则也好,对的人,错的事,彼此纠缠,融成生命青春里的瑰丽,即使满含酸涩与苦味。
      “宝宝……”易宁远立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左顾右盼着,像在寻找什么遗失了的东西。
      男子转身看着。女子继续寻找。日落下,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孤零零的。
      他上前,站在女子身边,叫了一声“阿远”。
      她回头,正是看见地上靠近的一双影儿,夕阳碎金里,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又轻声唤起她的名字,如同儿时记忆里的温言软语——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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