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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春去也 ...


  •   骏马嘶鸣,踏遍青草而来。初春时浅绿的马场只上,是那少年俊逸出尘的身影,衣袂翻卷,迎着才起的晨曦微光,朝场边静立持缰的少女驰骋而来。
      “怡绾!”锦衣少年翻身下马,手还未脱缰,却已见那少女跃上了身边的马儿,身姿英挺,飒然潇洒。他也立即坐回马背上,掉转马头,听着马蹄踏草的声响,春风轻柔里,还有少女朗朗的笑声。
      “三圈。”少女不由分说,扬鞭而去,将少年抛在身后,听见他唤她的名字。碧云晴天,投下一地明媚。她回头,见少年驾马赶上,她也加了一鞭,只觉风拂过面,青子气味里有旧时的美好。
      那是她作为狄戎郡主时的记忆,有身份显赫的父亲,即使没有母亲陪伴,却有另一道身影在身边,她称他作,大堂兄。
      少年总带着长辈般的怜爱看她,那眼光里却另有一份宠溺,是同龄人之间的暧昧,像是将要破土的芽儿,在薄薄的泥层里冲冲撞撞,只要破了土,就一切明朗。只是他们都已经没有机会去经营那些懵懂。于是多年后的见面,哪怕只有她的注视,那一场烟花还未盛放,就已枯萎。
      皇族的斗争总在多数人还未注意的情况下就已进行得激烈,当皇令下达,她几乎失去所有,包括生命。
      天牢里的阴暗,教向来养尊处优的她极度厌恶,但只要想起马场上少年如风的身影,它便觉得眼前还有一丝明亮,于是也就变得安心。
      “怡绾,将来会只有你我纵马天涯。”他笑意朗然,如同过去每一年,春日的围场里那样,他一身骑装,笑看着同样氤氲开笑容的她。云淡天高里,彼此的身影投映碧落之间。
      是啊,年少的记忆总带着清丽的色泽,跳跃在流驶的时间洪流中。因为将来的未知,所以总有野马脱缰的自由,甚至还有一丝张狂,如同那句“纵马天涯”,好似天下之大,任他们携手相游,如云过清波,留下温柔的倒影。
      然,除了她,少年仍有自己的重视。马场里,还有另一名少年,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之上,挥鞭紧追着他,再有最后那个红衣如火的少女。他们是他的另一份珍惜,更重于她。
      所以,离别,成了,必然。

      那一年晚商城中,她遇见身为质子的他。酒池肉林中,醉意熏染,他一手举樽,一手抱住佳人,奢靡中充满了颓烂。而她,只是跟在那紫衣少女身后,匆匆经过人群。
      相见不如不见的句子不适合她这样情义绵长的女子。纵,旧事零落,她也不能忘记狄戎马场里的俊朗少年,唤起她的名,仿如前世。
      “如月。”锦乔叫她,目光自那一处喧嚣扫过,秀眉皱起,提步上了楼。
      她低头跟上,只听见人声中那一句句“萧世子”,犹如利刺,扎在心头。
      那一日的聚会里,有人说起那一方的喧闹,她只看见锦乔独自离座,立在窗下,静静地,像是出神。
      那是真正身处秀楼上的孤傲女子,不愿太过地靠近世间烟火,遗世肚立间,却流出浓重的伤感,依旧那样冷淡,凝固了一样,无人可以亲近。
      但是那一年,锦乔居然要远行,只身一人,说,想出去看看。
      那是即使身临其镜也无法真正融入生命的旅行。她一直都知道,锦乔内心的热忱被家族与门楣浇熄,女子的接受是以自我压抑为代价的转变,然后,就习惯了那样的冷清。
      谁不愿意年少时挥霍青春得放肆一回?她有过那样的年月,身边有那样一个人,陪她走,看她用长鞭将青春弄地乱七八糟却缤纷绚丽。他们一同仰躺在新生的青草间,,闭上眼,去感受彼此的存在,甜蜜里,还有阳光明媚的味道,混合着年少的恣意。
      所以她悲恸于锦乔的清冷,所以离别的日子里,她会时常挂念起在外的少女,独行寂寞,纵有山光水色,也只剩了一身孤索,罗光旖旎,惟有孤芳自赏。

      有时夜里,她会潜去质子府,偷偷望一眼一直鲜活在记忆中的男子。
      他或是坐在人群之中,周围是笙歌漫舞。他本低头听着丝竹,再抬眼看着场中舞裙翩跹,眼中带笑,却已不是年少时的意气。时间留下了萧瑟,在他的眉眼之中,又因为灯红酒绿而尽染颓靡。兴起时,他击案而歌,合着那靡靡之音,将自己浸泡到腐烂。
      这便是曾经轻裘纵马的少年皇子吗?留存少女时代的那一场梦?
      那时她会抓着墙脊,管乐弦音淹没了她的低泣,他如何也听不到。
      那样的青春逝去,她做不到只是无声地流泪。
      偶尔,她会看见深深庭院里,只有他一个人,长身玉立。无论人前的他如何靡乱,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变得安静,负手望月,素日里盛满酒色的眉宇间沾了月华的凉薄,有些像过去的他,却早已经物是人非。
      他依旧饮酒,很多,然后醉了,抱着酒坛坐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睡去。
      她稍稍走近,细看夜色下的睡容,愁眉不展。
      她伸手,却停在半空,犹豫了许久,终只是起身。跃上墙头的刹那,她忍不住回头,月下的他仿佛只是安睡,于是,她就此离去。
      再后来,她又在晚商的街头看见马车里拥美在怀的男子,那一刻,只有小小的失落。
      一直到萧绎则告诉她,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子死了。那一刻仿佛雷击,她险些跌坐在地上,瞬间沉浸在铺天盖地的悲伤里,而她继续听着那个一手送自己来容朔的男子说,那是曾经那个少年的选择。
      选择成全,成全萧绎则的一切,而放弃了过去他给她的承诺。
      她亲自去送他最后一程,将他的骨灰带回,却看见枯树上心事重重的男子。时光仿佛在瞬间流回到当初,她站在马场边缘,望着那对兄弟互相追逐。
      曾是手足亲,却因为权力而分了东西,他当真没有遗憾?当真愿意吗?
      树上枯坐的男子身影教他明白,有很多事,不是甘愿或不甘愿就可以的。他们都活在无奈里,无奈于权谋,无奈于生死,无奈于这个世间的形形色色。萧绎则,也有属于他的柔软,这便是他的无奈。

      她见证了那一段本不该发生的爱恋,见到那一对互相折磨的恋人。他们的不自知,让那样的感情带了隐晦的曲折。她也希望会有结果,不要如她还为真正开始就被扼杀了的爱情一样。只可惜,这世上,总有一幕,叫无可奈何。
      即使锦乔为他枉顾生死,即使乱红点点如飞,放纵之后,依旧回到了起点。
      也许这世上当真不必相爱也可以相守,一如锦乔与夏揽洲。平淡的相互理解,相视一笑的默契,跑却了世间的私利,也就使得彼此的感情变得广博,可以包容很多很多。
      她看见锦乔日渐亲切随和的笑容,不再那样疏远地仿佛置身在千里之外。
      这样的转变,真好。她时常会醉心在这样的淡薄轻柔里,是比起自己那些轻纵更教人安心的美好,似是触手可及的幸福,缠绕在指尖,浸透了眉眼。
      她喜欢看锦乔后来的笑,待人接物的亲和,走出了自身桎梏的轻惬。这个教她心有怜惜的女子,如今只教她羡慕。
      然,是她在那样的平淡里忽略了情感的深刻。如她当初为了那个男子在暗夜里哭泣的样子,锦乔也总有相思,婵娟千里,身后却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
      那一日在宗祠,她躲在外头看着,看着锦乔忙碌,看见意外出现的青衣男子,默默得跟在锦乔身后,递药送水。只是,宗祠里回荡开的,却是夏揽洲的名字。
      锦乔每每唤起“揽洲”,他本就皱着的眉便会再深地锁一分,眨眼间的犹豫,他又将东西递上,而一心关注在病人身上的女子,当真大意地忽略了他,来回奔走在宗祠里。
      那时,她将目光投到另一处的夏揽洲身上,只见他唯浅浅地一笑,欣慰里带着祝福。
      那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瞬间的美丽。如果没有身份,那个女子没有太多的顾虑,相守,或许真的就被彼此成全。锦乔或许不曾意识到,当她回头,望见那张分别多时的脸,她的眼底真正流出了一丝喜悦。只要这一个瞬间,足以证明一切。
      一切的定义那样广,她旁观着那群人为了各自的“一切”而奔走最后有人终守平凡,有人失落而归,失去的,得到的,总教人怀带上一分凄寂。
      易宁远丧女也好,或是陵远平与诸葛悠哲之间的纠缠,再有霍为安的怨恨,那些占据了人生部分的情节在一步步的压抑里变得沉重,而那些都是固执甚至偏执的人们,依旧愿意负重而行,直到落幕,如同她不曾放下那份感情,任似水流年,坚守住那样的春天,草长莺飞的浪漫。
      大雨中奋不顾身的女子,仿佛迷失方向的孩子一样,徘徊在无助与焦慌里。
      她明白,那是一个生命的陨落,却又有另一种契机,是真正属于锦乔的开始,没有过去的阴影,没有夏揽洲,除去所有枷锁之后的自由,只是在这之前,迷茫的怒子还未找到合适的出口。
      雨幕里,锦乔抱着夏揽洲,女子直挺却逐渐晦暗的背影传达出有关死亡的讯息。她没有上前,身边没有一个人动过分毫,都只是默默注视着将要重归独行的女子身上——独立的独。

      “后来呢?”马背上的少年问着独臂的女子,时间在她脸上留下更过的是浅淡又绵长的思念,带了回忆的味道,包含了许多东西,有关那些年月里的流转。
      “后来……”如月一手擒着马缰,身子随着马儿轻摇,眉若春山,蔓延开一份幽思,长久地沉默,望着远山如黛,晨曦微光里,一切都还那样隐约,“后来,该走的走了,该散的散了。”
      少年低头,若有所思,不由松了缰绳,却不想后头忽然冲出一匹快马,呼啸着就从他身边如风驰过。少年一个不留神,身体一外,眼见着就要摔下马去。
      如月略放低身体,将少年拦腰抱起,放到自己马上。而少年的马受了惊一样,就此踏尘而去,只在宁静的山道上留下一串蹄音,愈渐愈远,如那飘渺了的记忆。
      “姑姑,我的马!”少年伸手,却已是望尘莫及。
      “还有这一匹,互相迁就着罢。”如月一夹马肚,马儿立即小跑着想前头而去。
      “真是莽撞的人。”如此行了一小段,少年突然愤愤得嘟囔了一句。
      “自己没练好骑术还敢说这样的话。”如月看看嘟起嘴的少年,不由笑了出来,“将东西护好。”
      少年听言,立即双手抱胸,像藏了什么宝贝似的。

      到村庄的时候,已近黄昏。
      如月一把提起少年的腰襟,那少年顺势就在空中翻个身,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姑姑,你好狠。我这可有宝贝呢。”少年朝马上女子做了个鬼脸,正回头,却见霞光满天,层层染尽,仿佛洇开的花儿,交叠相错,缀在西边儿的天上。他又是一声感叹,顺势望下,通向村口的小路上,正走来一名少妇打扮的女子,布衣布裙,却面容姣好,身边还跟了一群孩子,正朝这边过来。
      那女子手中牵着个两三岁的孩子,笑语晏晏,那漫天霞光都只为她做了底色,以暖衬暖,她流转的眼波里,透着悠远的宁静,只这一眼,便教少年忘了连日来奔波的辛苦。
      “每年都这样准时。”女子将那两三岁的孩子抱起,朝少年笑了笑,淡如清风,如是探入人心的柔软。
      “八月十五人月双圆,你我都该弃了‘孤身’这一名才好。”如月朝少年使了颜色。
      少年从怀中取出一只不大的玉瓶交到女子手中。只是才走近了那女子,那孩子就伸手去摸少年的头。他立即跳开,见如月神色略紧,他迟疑了片刻,又将瓶子递出去。那孩子依旧伸手出来摸他的头。这次他不躲,只由那孩子摸着,最后竟连自己也笑了出来。
      “玉泉清难得,难为你能弄到。只是如今这一瓶,怕是不够的。”女子将瓶握在手中,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她微侧身,见一少年打扮的人正兴冲冲朝自己跑来。
      少年认得,那便是惊了他马儿的人,正要看口,却见如月已经提步过去,两人甚是亲密地交谈起来。他有些惊讶,却也在短暂的失神之后,明白些什么。
      “我们都是朋友。”明眸含笑,女子朝那少年招手。
      “远平的东西还没到?”如月问道。
      “但是小乔姐姐也不用担心酒不够喝哟。”那少年站在女子身边,笑语嫣然,跟着如月的少年狐疑地盯着自己看,便问道,“小五这么喜欢你的头啊!你叫什么?”
      “我姓郁……”
      “既然小五喜欢摸你的头,以后就叫你‘芋头’罢。”少年笑得美好,眼里如落清水的透明,“我叫陵雪。”
      “雪儿。”村外又有马蹄声传来,马上男子身姿矫健,正是迟来的陵远平。
      “哥!”雪儿挥手示意,又见那郁姓少年异样的眼光,她只觉得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不由红了脸,往如月身后站了站。
      如月笑看着羞涩的少女,又见少年面有赧色,遂笑容更甚,再抬头时,望见锦乔另有深意的眼光,她亦只相视而笑,问道:“一醉方休,如何?”
      锦乔只望着村口翻身下马的男子,余晖里,仿佛是当初那个人,从记忆里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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