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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月同孤 ...


  •   重萦看着丈夫手背上的伤口,道:“你就这样纵容七公主吗?”
      座上身着龙袍的男子眉目含倦,清冷里有教人望而怯步的苍凉,并未去看带着质问口吻的妻子,只默然注视着手背上的伤痕,其实已经没有血迹再渗出,他却仍能感受到长鞭抽来的那一记震撼,仿佛那一鞭真正是抽打在他的心上,只一下,便已血肉模糊。
      已经十五年了,从萧绎则登基到如今,他与萧翟湘之间的隔膜不断积累,为了亲情,因为爱情,他对亲妹的所谓愧疚成全了女子不断的报复,哪怕是偶尔的不留情面。
      “不要再说这些话,如果不是,朕怎么可能将事情拖到今时今日?”已届中年的帝王看着双眉蹙紧的皇后。多少年,多少次,是他的妻子为他上药疗伤,只因为这是萧翟湘留下的痕迹,是只属于萧家而不需要狄戎其他人介入的事。
      “不要怪我再说狠话。你的抱歉填不满七公主的怨怪,大哥和陆湛的死,永远都是你们之间的鸿沟,甚至将来可能……”
      “那就等到时再说。”萧绎则的手依旧握在妻子掌心。本应该,是他拉住他的皇后,拉着他曾寄托过美好幻想的女子……然而,斯人已去。他所拥有的记忆并不足以支撑多年来的相思,所以他极少去回忆有关那个女子的一切——那些太珍贵,就如同萧翟湘于他,是最最需要被珍惜的人。
      重萦看出萧绎则的烦躁。十五载夫妻,她深知丈夫的秉性,他的越发冷俊,甚至有时在处理朝政时显得冷酷无情,那是因为他提前苍老的心。在过去所有的离别之后,他已经没有在多的力气去经营多为的热情。如他曾经看着策马的萧聿,目光里有对过往的追思,欣羡着当初这样年纪的美好。
      是他的心走得太快,还是她因为眷恋而始终停留在过去的时候?重萦的冷静和锐利教他觉得自己是否已经太老太老?老得只有在局外观望一切而不能再涉足其中。
      重萦将药重新上好,正欲包扎,珠帘重重之外,不知何时竟站了一道身影,道:“父皇,母后。”
      萧绎则微直起身,原先的消沉与渐起的迷茫立即如云烟般散开,偎依罩下,连殿中的灯火也仿佛骤然变亮,迎来满室辉煌。
      重萦依旧仔细替狄戎天子上药,眼角瞥见少年进来。衣锦佩玉的清俊模样比起他的父亲少了几分肃冷,却有如萧绎则指点江山时的气魄眼光。
      萧绎则双眸轻阂,如是休憩一般。少年见状,便朝重萦行过一礼,再朝正座上的皇帝道:“七姑姑说要离开西辞。”
      原是舒张的手蓦地收紧,略惊了正欲裹绷带的皇后。然而下一刻,眼角已有细纹的妇人眉目里却有一丝舒缓,流荡出意外的惊喜,却掩盖在长年锻炼出来的沉静之下。她请拉回萧绎则的手,继续处理那道伤口。
      手背处猛然的紧绷得到舒缓,萧绎则蹙这的眉头却为舒开,阂起的双眼缓缓睁开,仿佛尘封千年的古壁被打开,尘埃染人,流出时光的苍白。
      “她在外头?” 萧绎则静看着重萦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十年如一。
      “不。七姑姑已经走了。”少年从身后奉上一只锦盒,道,“七姑姑说要转交给父皇的。”
      盒面呈新,覆盒的锦缎是素白色,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显得异常扎眼。锦线入针,刺痛着有关当吃的记忆。年少白马轻纵狂,尤来美酒带歌还。经历世事的帝王早已知晓,这盒子里的,是什么。
      一如当初那个女子送还给他的盒子——断箫,卷画,一场繁梦。

      月凉如水。
      深秋的西辞已露有冬季的凉薄。月意清冷,真正冻结了思绪,一切,只是停留在某一处的曾经。
      重萦为丈夫披上氅衣。她所的劝告都无可帮助萧绎则走出那些灰暗,就想那道伤口属于他与萧翟湘那样,那些记忆,只属于他和苏锦乔。
      如是禁忌的三个字,缠绕着曾经是狄戎最年轻的帝王,切不影响她留在他身边,无关她对他的感情。
      “将东西收起来吧。” 萧绎则让是立着,月华融进灯火,染了一窗的寂寥,古索了中年帝王的神情。
      重萦将桌上的一只锦盒,素白的盒,盒里是萧翟湘托萧聿送还的长鞭,是少年学马时,兄长送的礼物。那是红衣如火的少女,曾手执此物,与亲人追逐嬉戏于碧云蓝天之下。
      “你还是不放心湘儿。” 萧绎则喟叹。年长后的淡漠教他更加深刻地了解某些东西应该被珍惜,而一切早在当初毫无所觉之下就被逐渐送生命里拔除,鲜血淋漓地却要到现在才能体会。
      “我没有你们的兄妹情深,现实教会我不能掉下一丝一毫的提防。”重萦将锦盒盖上。“啪”的一声,忽然打断了室内的安宁,又在片刻后迎来更沉的寂寞,仿佛可以听见烛火跳动的声音。
      重萦没有兄弟姐妹,除了父亲教授的生存技巧,她唯一的一点感情就用在了早以心许他人的男子身上,但她依旧理智,有时会教他想起锦乔,太分明的界限将一切都安排得太规整,是不幸。也或许,是另一种幸运。
      所以,重萦永远不会明白他对萧翟湘的感情,不会了解他对亲妹的放纵。因为他也有错乱,血亲之间的牵连可以让他忍痛了结萧无望的生命,却已不能在如今无情地放弃与萧翟湘的感情。
      功成名就之后,一国的统权者方才发现这些微末却无可或缺的幸福,才渐渐明白,当初执意要留在晚商的女子——那是为了守住最平凡的幸福才不得不做出的努力。
      原来,他们竟是这样不同。
      她那样早就明白那些真正需要把握的东西,明明自身那样有限,甚至有时那样脆弱,却依旧为了心底的那个梦而苦苦挣扎。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坚持,以及最后的退出,都只是为了成全那一道幸福。
      静冷的帝王没有叹息。他曾以为自己与她那样近,近得可以看见他的眉眼,看得见她的心思,而一直到事过境迁,时光流转之后,梦落繁花,他才知道,他们始终走在两相背离的路上,相遇,只是另一种错过。
      “要我替你将这些东西处理了还是?”重萦将另一只锦与素锦盒相叠,一手覆在其上。
      “聿儿呢?” 萧绎则忽然转开了话题。
      “听说是在练武场。你要过去?”重萦略惊,“但今日你才受了伤……”
      “右手使不了剑,还有左手。”轻震衣袍,萧绎则就此离去。

      午时的练武场上,长鞭划破了碧落万里,也彻底割断了属于他们兄妹的牵连。
      他知道,萧翟湘始终怪他,总是当初指挥千军、意气飞扬的女子甘愿交出兵权而独留宫中,并不代表她真的辉放下由至亲带来的伤害,她无法忘记被兄长亲手埋葬的希望和爱情。
      所以他任凭她的“报复”,陪她练武,由她发泄。十五年的交手,看似平手的结局里,落败的总是他,因为他的留情,因为萧翟湘的逼狠。一鞭一鞭狠厉地抽下来,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不快乐,是他造成的。
      手背上有多年来留下的伤痕,深深浅浅,是她对他的怨怪,但也只有随着时光淡去的痕迹,只在手背上,有时失手了,会抽在他的臂上或者劲上。他明白,其实湘儿也有不忍心。
      是那些过程太复杂,再分不清谁对谁错。于是怨别人,怪自己,一直到最后打成了死结,谁都解不开,却还妄图去找到时间的本原。
      已换上青衣的中年帝王依旧持有昔日的风采,然而挥剑所向的,再不是当初笑意吟吟的湘儿,也不是冷落里深种了他情思的锦乔。
      已成过往,随着萧聿一记记清亮的鞭响,抽打着记忆。他看见那些年月里策马奔驰的一干少年,看见雨夜里瑟缩却神情坚毅的少女。
      那一年的雨,他也真正离开了过去的自己,离开了爱情。
      清剑一震,顿时碎裂了绕在剑身上的长鞭,纷乱如雨,打在身上,乱了的心,又一次出现她的身影,滂沱大雨里,瘦弱的她抱着夏揽洲的尸体,仿如孤岛。
      萧聿手中只留了半截残鞭,本是沉静的眼光因为萧绎则突发的狠劲而显出惊愕,脸色也有些骇白。他只是看见父亲已留有岁月痕迹的面容上有更加深沉的幽思,伴随着萧翟湘的离去而最终没落,比夕阳坠落更要凄宛。
      “你就学了这些?” 萧绎则萧绎则俨然是一派严父的模样。
      “咳……”萧聿扔了那半截残鞭,理了理思绪,道,“七姑姑说,凡事学十分用七分。”
      萧绎则却是面色一滞,心底带出一抹枯涩来。湘儿,竟是连走都不让他安心。这话是在指他做事太满,有时甚至太绝。无怪在他登基之后,萧翟湘再少插足他的事,竟是如此去残碎他的“十分”,而重萦,偏偏误会了。
      “但儿臣觉得,理应是事学九分,只用五分半。”萧聿见萧绎则在听,便继续道,“还剩一分自己的觉悟,那剩下的四分半以备不时之需。”
      少年神色狡黠,言毕遂转过时限看向萧绎则手中的长剑。月下剑身精亮,与萧绎则一国之君的气质甚是般配。然而物剑如死,萧绎则的身上却流动着对过往的追忆,并不是他这样一两句玩笑之语就可以打消的。
      “余地留得太多,只会进退维谷。” 萧绎则弃剑,练武场中一声清响,仿佛惊了四下静景,也动了天边弦月。
      “父皇。”萧聿没了方才的轻松,近了萧绎则身边,道,“儿臣有一事相求。”
      “都是你七姑姑引的你。” 萧绎则拂袖,以示拒绝,“待你能胜了朕,再说出宫的事。”
      “我已胜了父皇。”萧聿取出方才比试时从萧绎则处得到的断箫。
      月下箫身清润,还似完好时的一般。然而箫已断,曲已终,送箫人去,空留他一人,与孤月对坐,身旁无人,无伴,无归处。
      “这么想出宫?” 萧绎则接过断箫,双唇紧抿,眉目有思。
      “其实并非七姑姑授意,是父皇。”萧聿正视略带疑惑的帝王,眉眼坚定,目光沉沉,道,“儿臣是想与父皇一般有出游的经历,有教自己珍惜的‘一生不忘’。”
      一生不忘?当山水迢递,这样的“不忘”又是何其凄凉与辛苦?
      “想去就去,不必做出这套。”一扬袖,萧绎则不怿而去。
      练武场中唯剩少年,长身玉立里确有惭愧。那一番话说来,究竟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只他自己知道。如此说了,只想借那些旧事教萧绎则心软,放他出去,看一看海阔天空,也或许,会去找一找父母向来讳莫如深的过去。
      过去,是埋在史书下的历史,不会有人知道狄戎的帝王曾恋上容朔相府的千金,不会有关于他们的事被载入史册,一切,只有天月为证,有他在夜里对她的守侯,而终是,与月同孤的寂寞,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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