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江春》景潜

16、第十六章

　　顾无忧来时雨原本已经停了，快到酉时又下了起来，于是他便多待了一阵。
　　卫婉与这位远房表哥相聊甚欢，这是她先前未想到的。他性子开朗，开得了玩笑，将无趣的战事讲得如说书一般，可本身又极守礼，言行自矜，坐姿端正，给人一种光风霁月之感，言谈间令人觉得十分自然。

　　酉时三刻，雨终于停了，顾无忧起身告辞。
　　卫婉让明月取了把伞给他：“表哥还是带把伞比较好，万一路上又落雨，着凉就不好了。”
　　顾无忧道谢后接了伞，手臂撞到自己腰间，才想起忘了一件事。

　　他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这瓶香露名为长生，是从西域那边得来的，有养心润肺的功效。听闻表妹生来体弱，便带了过来，每日溶于温水服下，对表妹的身体多少有些助益。”
　　卫婉收下香露，向顾无忧道谢。

　　目送他离开，卫婉在屋檐下立了一阵，然后回房，将三人叫到自己身边。
　　绿珠因为被胡妈妈凶了一顿，脸上仍然恹恹的，卫婉牵住她的手时绿珠还有些回不过神，抬起头来就见自家姑娘一双明眸关切地看着自己。到底只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被这么温柔地看着，一股委屈涌上心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绿珠哽咽着道：“姑娘，都是我太笨了，惹太太生气了。”
　　“怎么这样说？”卫婉柔柔笑道，“要是你当真这么笨，我何必把你从武安带过来？”
　　绿珠抽噎几下，又用手抹了几下眼泪，一时说不出话来。

　　卫婉递了张帕子给她，又将玳瑁和明月叫近，道：“今日之事，其因都在我，不在你们。并非是绿珠的姜汤熏到了太太，玳瑁穿什么衣服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因为我是从小被养在老宅的庶女，无所依靠，你们也不得不跟着我这落魄主子一起遭受这些。”
　　明月红着眼摇头，道，“姑娘说的哪里话，的的确确是我们做得还不够好，平白让姑娘受了难堪。”
　　卫婉道：“无论怎么说，如今我们主仆四人都要在这大宅里努力过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谁能逃开。此后人人都要谨言慎行，长眼色，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即使别人挑刺，也要让人只能挑出零星半点，而不是可到处钻空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待下去。我们四人一心，也没什么好怕的。”
　　丫鬟们齐齐点头应了。
　　困苦总能使同病相怜的人变得更加亲近，几个人互相安慰一通，彼此疏解，慢慢都笑起来。夜深了，三人服侍卫婉睡下，便也各自去睡了。

　　卯时，刚入了主的金梅院又迎来了客人。
　　卫涵穿一身梅红棉裙，披着白绒斗篷过来，梳了个随云髻，耳上戴着珍珠耳坠，整个人显得明媚精致。
　　她是来邀请卫婉去卫荣府上的，两府隔得不远，坐马车一炷香的功夫便到。

　　左右也无事，卫婉便承了卫涵的邀请，定省过后一同去了卫荣府上。
　　卫荣如今任光禄寺丞一职，不过从六品，与卫重刑部侍郎的官位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府邸修得自然也没那么大气，只是胜在巧思，庭院里花草惹人怜爱，花园里小径清幽，曲折回旋，令人有柳暗花明之感，肉眼可见是坐了一番设计的。

　　卫涵带着卫婉走过假山群，笑道：“让婉妹妹见笑了，家里实在寒碜得可怜，和二叔的府邸不能比。”
　　卫婉道：“哪里，阔气虽略有不足，但精致有余，看着这花草，心境都好了许多。”
　　两人在府里头转了一圈，卫婉本以为卫涵会带着自己去探望卫荣夫妇及卫涵的生母周姨娘，这也是她作为侄女应该做的。但卫涵却说卫荣出府去了，周姨娘也不在，先带她去了自己院里。

　　坐在屋里后，卫涵命丫鬟把那些个零嘴都端了出来，什么茯苓饼，梅子糕，桃花千层酥等，满满摆了一桌子。
　　卫涵爽快道：“婉妹妹想吃什么，随便拿就是。若是没有你喜欢吃的，我让厨房去做。”
　　“这些就够了，我食量小，吃两口就够了，二姐姐不必忙活。再有，叫我阿妩便是。”
　　卫涵笑着应好，左手扯住右手袖子又给卫婉拿了块菱角糕。

　　肚子撑得实在吃不下了，卫婉连连摆手，卫涵才饶了她。
　　吃饱喝足，卫涵坐端了身子，说：“此次请阿妩你过来，除了带你来府上转转，还有一事。”
　　卫婉已经隐隐猜到是有事，道：“姐姐请说。”
　　“三日后便是安清侯的母亲，当今太后的哥嫂汝仪夫人的寿辰了，老夫人生在秋日，极爱菊，每年都会举办赏菊宴，今年也一样。”
　　她顿了顿，又道：“老夫人的赏菊宴许多人都会去，不仅京城里的王公贵族，大家闺秀都要争着去讨老夫人喜欢，那些个皇子也会到场，我想与阿妩你一道过去，彼此也算有个照应不是？”
　　说到这里，卫婉也懂了卫涵的意思。

　　也是，她此次来到南安，就是为了参加选秀。也不会有人想到，有人压根不愿嫁给贵女们心心念念想托付终身的皇子。
　　至于卫涵为何说让卫婉同她一道，而不提卫姝，也不难想，无非是身份区别。卫姝是嫡女，她们都是庶女，到时候位次待遇都不相同，一道过去也无用。

　　卫涵见卫婉作沉思状，惊讶道：“难道阿妩不打算去？这可是见识皇亲贵族的绝好机会，不可轻易错过啊。”
　　她仔细地盯着卫婉清丽的侧颜，想从上面看出点什么一般。

　　片刻后，卫婉颔首，道：“那就依二姐姐的说法，咱们一起去吧。”
　　她对皇亲贵族没什么兴趣，可半年后的选秀是横在面前的大山。她想的是大多数人截然相反——多见识见识皇亲贵族和这南安城里的名门望族，将来逃脱深宫与宅院的机会也会更大一些吧？
　　卫涵见她答应，终于展颜，殷切地牵住卫婉的手道：“阿妩也莫怕，我参加过一回这赏菊宴，到时候你跟着我便是，不会出错。”
　　“好。”

　　两人闲聊一阵，卫涵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转眼便到了午后。
　　卫婉在客房小憩后道别，卫涵送她出府，在游廊上撞见了卫荣。
　　卫婉一时未反应过来，还是卫涵干巴巴地叫了一声：“父亲，您怎么回来了？”
　　卫婉这才明白过来，忙行礼道：“卫婉见过大伯。”

　　卫荣生得膀大腰圆，头上戴一顶圆帽，穿着一身浅金色袍服，满脸堆笑，卫婉心里突然冒出了四个字：憨态可掬。
　　她行礼过后，卫荣立刻连连点头：“好好好，你姐姐盼了你许久，总算是来京里了。还记得你娘生你的时候，多小一人，圆嘟嘟的，如今也长得这么大了。”
　　他还要再说，卫涵已经打断了他的话：“父亲，先让我把婉妹妹送回去吧，她身子不好，不能久站。”
　　卫婉正要说没什么，还要遵照礼仪陪卫荣去屋里坐坐，但卫荣已经听了卫涵的话，连连道好。

　　且说卫涵送了卫婉，一张俏脸顿时没了笑，脸拉长去了卫荣房里，一进门便劈头盖脸地冲着卫荣道：“不是说不让你回来么？”
　　卫荣正捏着点心在吃，闻言也不敢吃了，放下后朝卫涵憨憨一笑：“爹回来一趟怎么还不行了，婉姐儿是我的侄女，难道还能不见了？”
　　卫涵一脸不快，也不留什么情面：“要是你和二叔一样在朝堂上有那般作为，我还巴不得你回来呢。”
　　卫荣挠挠头，讪讪道：“爹没出息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什么没出息没办法，小时候祖父祖母是最宠你的，那时候二叔三叔都不如爹爹你，可谁让你好吃懒做，愣是把好处都败光了，如今我一个六品官的庶女，每日都得看二房的脸色。”
　　这话也是奇了，若让旁人听了定会不悦，儿不嫌母丑，儿女又哪里有嫌弃爹娘没出息的道理，心里嫌也就罢了，竟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丝毫不留情面，寻常人家若听了这话或许一棒子就将人赶出去了，可卫荣竟也不反驳，反而懊恼不已，连连道歉。

　　原来这卫荣原是打算入仕，但他脑袋不灵光，又确实如卫涵所说的那样好吃懒做，捐官得了个官位，再有手底下那些铺子，也不怎么求上进，悠哉悠哉地过着。
　　卫荣正房夫人曾给他生了个儿子，但五岁时便夭折了，其母几年后因为病逝了，如今跟三房一样，也就这么个女儿，还是庶女，比三房还有不如。卫荣做官没什么本事，但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却是极好的，锦衣玉食地养着，能满足的要求都不会推脱。卫涵也因此被养得骄纵，平日里对卫荣呼三喝四，还觉得他丢自己的脸，卫婉过来都不让他在府里待着。在这大房，纲常礼数竟反过来了，不得不让人叹一句荒唐。

　　卫涵被卫荣哄了一通，脸色才稍稍好了，叮嘱他三日后一定要给自己备好上等的马车，别到时候丢脸丢到全京城，卫荣自然是满口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