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我好像时日不多 ...

  •   1.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自己睁眼之前,听到母亲的低哑地哭泣。
      我转了转眼珠,抬手揉眼睛,示意母亲自己要醒了。
      半晌才睁眼,转了转脑袋,意料之内的,母亲又强撑起了笑脸。门窗都关着,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连这天是白是黑都分不出。
      “妈,怎么不开灯?”看来自己又睡了一个长觉,声音哑极了。
      女人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抬手按下开关,白炽灯闪了好几下,在我打算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亮了起来,突然出现的光源还是迫使我下意识闭了眼,于是我只能感觉到眼前大小不一的黑斑和耳边发出“滋滋滋”声响的白炽灯。
      “午饭要吃什么?”和往常一样,她避开那些说不清什么名字的化疗药物,在放满乱七八糟止痛药的桌上为数不多的空处放上了她特意凉了段时间的温水。
      我深吸了口气,我说:“妈,我昨天听到了。”
      医生把母亲喊到门外,谈了很长时间,自己也就听了一言两语,不知道具体,但总归是时日不多的结论。
      女人打开保温杯的动作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道:“红烧肉怎么样?医生说你的营养要跟上,多补点蛋白质之类的……”
      “妈!”自从接受自己必须在医院度过余生后就再也没有大声说过话了,突然一声把我们娘俩都吓坏了。
      巨大的黑色电视屏幕里,我妈盯着保温杯,我盯着天花板。
      “怎么了?不喜欢吃红烧肉了?”我听见她吸了吸鼻子,很轻很轻,然后继续说她的,“也对,你昨天吃的时候就吐了,我怎么就忘了……”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我也只能继续盯着天花板,我也只能轻轻地:“妈,我不想治了。”
      她终于安静了——虽然只是几秒。
      几秒之后,她终于又像——又像小时候我偷了别人东西那样,歇斯底里地向我咆哮。
      “你这个畜牲!你是疯了吗!你非要把我折磨死吗!”
      她甚至揪住了我病号服的领口,那张早已因为照顾我而长期没有保养的脸显出了甚至五十岁才有的斑纹,如今这张脸就凑在我面前,之后她不再咆哮了,埋在我的胸前——干脆用牙齿来咬我。
      肩膀真疼啊——可是这哪有她心里疼。
      “妈,对不起。”我还是盯着天花板,盯久了,白炽灯的轮廓在视网膜留下映象,即使把视线移向别处,那刺眼而眩目的样子却还是挥之不去。
      我该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呀。
      我只是,好想回家啊。
      我任由她“发疯”,来查房的护士扯开了她,门被打开时风被带进来,领口凉凉的,抬手摸了摸,也不知道是她的眼泪水还是口水。
      她被拉着打了镇静剂,只是睡过去之前,一直念着着:
      “妈妈求你了,求你了……”
      然后我请求护士,让我妈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坐在椅子上就好——只是疾病导致一些器官衰竭,并不是残疾。
      所以她睡在我这里,我坐在一边看着她就好。
      手上的药液要换了,正要撑着椅子起身拉铃的时候,一只大手已经把圆扭按了下去。
      “爸!”我欣喜地转头看向男人,想到我妈还在睡觉又低声道,“爸你来了。”
      “嗯。”男人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他的动作很生硬——在我生病前他几乎没和我有过什么正常的沟通,别说是这种亲密的动作。
      有些事迟早是要学会的,比如如何和儿女沟通,只是男人从没想到自己十多年都不曾和女儿多有亲近却在她病情骤变的这三个星期内放下了所有老一代所谓的“严父”形象,瞧这不是学得挺好的——即使这代价过于沉重。
      他搬了把椅子同我一起坐下,他的背挺得笔直,和我懒散的样子不同——这是他的习惯。
      我看他从口袋掏出了盒烟,愣住,又塞了回去。
      “媛媛,你睡着的时候你妈就这样看着你。”
      一直在发呆,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我妈坐了三个礼拜的椅子上,而我妈正躺在我躺了三个礼拜的床上。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可我却好像看不到躺着的她,脑子里全都是她醒着的样子,几年前醒着问我今天扎什么辫子,醒着问我今天穿什么衣服,醒着问我功课完成的怎么样,醒着问我三餐吃什么……
      还有她不久前醒着问我是不是吃腻了红烧肉,醒着向我发泄,醒着求我,求我别放弃的样子。
      不管是哪个样子都比这样安安静静睡着的好。
      她是怎样看着我的?
      “你的想法我已经知道了。”我爸又从口袋掏出烟来,又愣住,又塞回去,叹了口气道,“我想了想,还是先得告诉你,在医院维持的话还有半年,回家可就只剩下一个星期左右了。”
      我的手无意识地用了力,针头在血管里往上刺了刺,应该是痛的,可是再痛我也感受过了,我没出声,就是点了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连白炽灯发出的“滋滋”声也没了,床发出了“吱嘎”声,我和我爸紧张地抬眼,还好,我妈还没醒呢。
      我爸踩下了不知什么时候失去固定的一角刹车,推了推床,确定不晃了,也不压低声音,对着谁说:“等你妈醒了好好和她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她总是尊重你的。”
      我还是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都装作不知道,还好我妈没醒。
      只是枕头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口水。

      2.
      从母亲偶尔打开的窗口得以窥探,现在早已不是少女们抹着防晒穿着漂亮衣服来凸显身材的盛夏,但当走出住院部大门,大片深秋的枯黄撞满目后才有了的真实感——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
      不似抬睑苍白,闭目便是漆黑的真实感,光秃的细枝,人行道上啃着饭团低头看手机的青年,马路上的三两辆车,地上的残叶卷起、落下又被碾碎。
      秋风瑟瑟,我妈在给我紧外衣,我忍不住唤她:“妈,你看。”
      我妈抬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看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季节挺适合长眠不醒的。”
      我妈的头上扬了一点,但还是没抬头,放在领口的手不知已经拉扯了几十遍,还抖得厉害。
      我又说错话了。
      抬手想要抱抱我妈,却被她低哑的声音打断:“别乱说。”她低着头,扣起了外衣的扣子,完了又拉了拉下摆和袖子,确保我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然后像小时候接我放学一样拉着我,走向我爸的车——我爸提前去打空调了。我听见她强硬地说,“别瞎说,我女儿长命百岁。”
      我慢吞吞落后她一步,看她不知什么时候微驼的背和夹带银丝疏于打理的发忍不住鼻子一酸,生生应下:“对,长命、百岁。”
      上了车,我爸忙问我冷不冷,我说够暖了,然后朝他使了使眼色,让他哄哄我妈。
      我爸看了两眼我妈,然后转过头来瞪我——我把我妈眼睛弄红了。
      然后我爸从衣服袋子里掏出一袋牛奶,热的。递给我妈跟个狗腿似得:“你喝呗,我捂着的。”
      “你怎么不给女儿?”我妈有些生气,也许是迁怒。
      我忙说:“我现在不爱喝,你也知道我总是喜欢一阵子就厌了的。”
      我之前喜欢到把牛奶当水喝。
      我妈收下,喝了两口后,看到后视镜里架着腿横躺的我又忍不住开口念叨:“都说了几次了,坐就好好坐着,女孩子像什么样子。”
      “你就让她躺着吧,她也就躺着不会晕车”
      “你就惯着她,将来……”我妈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闭上眼,车身很稳,一点都没有摇摇晃晃,暖气吹在身上,安心得很。
      “你接下来打算做点什么”
      相比起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对于我已时日不多这件事更能理性对待,但也有可能是为了支撑这个家庭而不得不冷静下来,心里承受的伤心难过实在难以窥探。
      在医院时间长了,喜欢上了做深呼吸打发时间,细细回想,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遗憾,挚友、家人、学业……
      停下了用嘴呼气的动作:“妈,你记得我以前早恋么?就是被你打得再也不敢和那个男孩子说话的那次。”我妈没回搭理我,我就继续自说自话,“都怪你把我打怕了,害得我只能悄悄惦记人家,都好几年了。”
      我爸先反应了过来:“你要追他?”
      我还没说话我妈就反对:“不行!你连二十岁都没!”
      “我不追他,就是想见见他。”我盯了一会儿车顶,又合上眼,“而且,我已经没有二十岁了。”
      我并不是记仇的人,只是这几年来一但空闲就想起对方失望的表情,以及当初明明喜欢却必须压抑的心情,愧疚感一直一直纠缠着自己。
      我想我是故意的,明明已经平静下来的气氛我硬是把它打破了。我知道我妈会难过,可我还是说了。
      意料之内,我妈哭了起来,纸巾从包装盒抽出来的声音却并不能让我心头舒坦。
      我真的搞不懂我的母亲,最糟糕的时候能抗下所有苦独身照顾我,在早该接受的现实面前却又软弱无能到不行。
      “你累不累,睡一觉吧,到家喊你。”
      那件事我爸也知道,只是回到家打算处理的时候我已经被我妈打的连句话都不敢说了更不用说和少有沟通的父亲交谈。之后便是不了了之。他显然是对我记恨这件事这么久感到诧异而内疚的。
      我应了声好,暂时不想去想其他事,脑子里想了想不知那本书上的知识点,很快就睡了——我经常用这种方法进入睡眠。

      3

      我今年十八岁,在高二分班的关键时候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

      始于青春期荷尔蒙的暴动。

      他生的好看,为人幽默,喜欢上一个这样的男孩子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一开始还在遮遮掩掩——虽然在朋友眼里那是破绽百出。之后发生了什么导致我不顾一切地向他坦白了自己的心情也记不太清了。

      真是糟糕啊明明才过去没多久,长时间难以忍受的病痛折磨得自己忘了许多零零散散的事。

      楼下的大门开了,我猜是我的朋友——她向我妈喊“阿姨好。”的声音实在耳熟。

      她的声音不好认,多亏了长年相处打闹,方才历历可辨。

      “我进来啦。”

      她一点都没变,就是长了几颗痘痘。

      她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在她的额上,解释道:“这几天老师一直抽默,熬夜在背啦。”

      身边的人都在顾忌着在我面前提起学校的事,只有她是个意外。

      “那真是辛苦啦。”我并不生气,听她分享学校的趣事会让我觉得轻松,就好像回到每天放学吵闹着冲出教室的日子。

      “大家都很想你。”她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帮同学们表达了心情。

      拍了拍床边,她踢了拖鞋,褪下长裤,钻到了我旁边,双手紧紧搂着我。

      我大概能猜到她现在的心情,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说吧。

      耳边能感觉到她用力控制的呼吸,停了几秒后带着哭腔开口:“我觉得自己好糟糕啊,明明生病的不是我,可是我真的,好不甘心啊。”

      她缩了缩身子,我把手边的娃娃递给她——那是去年我们在商业街一起抓的。

      她一把抓了过去,立刻把头埋在里面,娃娃的造型奇特,她当初吐槽说适合埋头痛哭,如今也算物有所值:“我真的,真的好想和你一起去上补习班,那个死老太婆一直提问我啊!模拟考试也烦死了,做完试卷又不能提前交卷,你的座位一直空着啊……”

      “那群三八也很烦啊,说着想你,可怜你,你哪里要人可怜了啊!你看你不是,你不是好好待在这里吗……”

      她抬起头,眼泪鼻涕都糊在脸上的样子也嫌弃不起来。

      安慰她好像有些困难,听到学校的日常并不生气,就是觉得,好遗憾啊。

      “别哭了,把脸擦干净,脏死了。”

      递给她的纸巾被她胡乱抹在脸上,等她擤玩鼻涕。

      然后她正襟危坐,一副拷问官的模样:“所以你昨天在电话里说的那件事,打算怎么做。”

      我也起身面对她正经道:“随便搞搞吧。”

      想要再见一面那个男孩,人生目前为止除了中考之外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愿望。

      叫来最好的朋友,给出了最平常的回答。

      “那就随便搞搞了。”她从善如流地拿出手机,直接播出了一个号码,按下免提。

      分开后,不知什么生的什么脾气,一直没联系对方,如今听着最基础的铃声倒是没有预想当中的紧张和别扭。

      “喂?”男生仍处于发育期的声音有些低哑,和之前的一样。

      “是我。”声音几乎卡在喉咙,真是没出息。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在辨认这是哪个女孩。

      “哦,你啊。”单凭声音,我分辨不出他的喜怒,他又问,“有什么事?”

      我看了眼我的朋友,她看上去比我还紧张。

      我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开口的方式,事到临头却只能直言:“想见见你,成吗?”

      他应该是正在做题目,手机放在桌上开了免提接的,翻页时不小心扯破纸面的声音比他回答的声音响。

      “啊,哪里?”

      挂了电话之后和朋友相视一笑,两人又躺在一起聊着以前的事。对于刚刚的“随便搞搞”两人都不再提起。母亲中途进来过一次,见我们躺在床上毫无形象,因为一些傻事大笑的样子欲言又止,后来提醒我们果汁放在一边小心撞到后就离开了。

      大家都在迁就我这个趁着时日不多而“胡作非为”的病人。

      我的朋友并没有留下来吃晚饭,约定了明天和前男友见面后就给她打电话,暂时挥手告别了。

      “明天见哦。”

      我也回答:“明天见吧!”

      拒绝了晚饭,说实在,往日喜欢得不得了的食物也提不起我的任何食欲。

      明天穿什么衣服呢?他最喜欢我穿……

      站在衣柜的镜子前自然而然地就思考了起来,躺在病床上每天都套着几件方便穿脱的衣物,能够再一次烦恼第二天要穿什么,有点高兴。

      他要补课,于是我们在清晨就相见。我坐在公园长椅,他像是慢跑结束,站定在我面前时还有些微喘。

      他抬了抬手,扶了扶头上的吸汗带。

      “你看起来还不错。”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帅气,同年级的男生在这个年纪多少都有了青春痘的烦恼,但他就很好,一直都是干净帅气的模样。

      我一笑:“你看起来也不错。”

      我想站起来,可能是坐的有些久了,小腿有些发软,差点摔倒,坐在地上——但是我被他扶住了。

      他看起来有些懊恼,我想他此刻正在责怪自己的粗心——他一向待人温柔。

      “下次起来的时候和我说一声。”他把我扶稳后就放开了,嘴上却还念念叨叨个不停,“之前就和你说了,要学会照顾自己,你学到哪里去了?”

      “我哪里用学啊,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都舍不得让我动。”我像从前被他念叨时那样反驳,小声的。

      他却异于往常地沉默了。

      太阳逐渐来到了刁钻的角度,显露出了夏季被风吹得胡乱晃动的盛叶都遮不住的光芒,更何况是一片光秃的冬季。几个玩滑板的少男少女打闹着,倒是有些青春洋溢。

      虽说是我约他出来的,但我对于出来后该干嘛要去哪儿毫无头绪,于是在他询问“哪儿”的时候,我也只好和以往一般回答:“都听你的。”

      我跟在他身后,几度欲开口,最后都以不恰当为由吞了下去。

      “你现在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吗?”他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也没有转头看我。

      “我现在什么都能吃。”想了想还是坦言,“但是我现在吃什么最后都会吐出来。”

      他没说话,只是点头示意听到了。

      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什么话,我陪他吃了早饭,馄饨和肉包。他给我拿了一个小碟子盛了几口,放凉后推到我手边。

      他记得我是猫舌头,以前一起吃饭时他遗憾我不能品尝热腾腾食物的美味。

      我把小碟子推了回去,任性地要求吃一次滚烫的馄饨。

      他不同意。

      “以后再也吃不到了,让我吃一次吧。”我很少因为即将死亡而面露难色,相反,我很享受这最后的时光。

      但这对活着并且将继续活下去的人来说实仿佛过于残忍,也许他们并不会永远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已经消失在生活中却曾活得鲜活的女孩,但在他们遗忘之前,在他们眼睁睁看着这样一条生命逐渐逝去之时都太残忍了。

      最后他放在自己的嘴边吹了吹,就那样执着勺子示意我张嘴。

      早餐店吵闹的吆喝声突然从耳边被什么人拉远,记忆一下子回到还在教室为学业紧张时,少年也曾把甜腻的糖果凑到她嘴边。

      “再坚持坚持,我们一起上大学啊。”

      人群突然发出惊呼,少年粗暴地推开桌子,双手架住了突然倒下的女孩,紧紧抱着她,要把她抱牢,不能放手——除此之外他的脑袋就是一片空白了,围观群众有人拨打了救护车的电话,他把头埋在少女的颈肩,他听得到远处救护车撕扯的鸣叫,看得到马路上来来往往的私家车纷纷让道的景象。

      但是他再也听不到少女的呼吸声,再也感触不到颈部动脉的搏动,更再也看不到,少女对他笑眼盈盈的模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