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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II.-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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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还要威士忌,那边的柜子里有。”罗莱•杜凡说,嘎啦啦地把电脑转椅拉到路易对面,坐下。后者裹着一件有点大的浴袍,蜷在单人沙发里,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那里面的神色让罗莱联想到在卡茨熟食店门外转悠的、满怀戒备的流浪猫,那是说,假如你把它湿漉漉地抱回家,并且好心地裹在白色厚毛巾里擦干的话。
“不。”路易说,表情冷漠,像块镜子一样令人看不透,“我不常喝酒,胃受不了。”
“你不说我倒看不出来。”罗莱戏谑地说,摆弄了一下小圆桌上的空玻璃杯,“你已经喝了四杯,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他眨眨眼睛,站起来,到酒柜里翻找另外的库存。原来那一瓶还剩三分之二,路易只用了三分钟多一点就把它清空了——从哪种意义上来说,这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速度。罗莱在柜子最上面的一格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想了想,又把其中一瓶威士忌放了回去,没必要糟蹋好酒,以目前的状态看来,他的客人多半分辨不出酒和水的区别。
“慢一点喝,否则你会醉。”他替路易斟满一杯,推到他面前。或许已经醉了,银灰眼睛的CIA雇员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暗暗地想,注意到金发青年脸颊上越来越深的粉色。“要冰块吗?”他放下酒瓶,愉快地问,试图驱散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那样围拢过来的沉默。
“或许我们都应该直截了当些,不然整个晚上就会浪费在无谓的拐弯抹角上面了。”路易冷冷地说,没有碰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酒精让他的眼睛灼灼发亮,变得锐利又炽热,仿佛有另一个人躲在这双蓝眼睛后面说话,“在我下一个愚蠢鲁莽的决定之前,我觉得我有权知道一切。假如我不得不卷进麻烦里,真相会让我好受些。”
罗莱抿了一口酒,从杯沿上方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仿佛觉得新奇。他听出了潜台词,明白他的路易已经接受了现状,而且速度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当然。”他慢吞吞地说,“我有两种答案,一长一短,你选哪一个?”
“真相。”
“那么我不得不跟你分享我那充满戏剧张力的童年。”他笑了一声,路易却依然面无表情,惟独那双蓝眼睛还是亮得像要烧起来,让罗莱情不自禁地想象如果再给他多一点酒,会引来怎么样的反应,“……八十年代,我可敬的父亲到匹兹堡大学念法律,他爱上了一个姑娘。”他放下玻璃杯,凝视着里面轻轻晃荡的酒,“乔安娜•布莱恩,她当时在读犯罪学,还有两年就毕业了,不过她最终辍了学,我想你知道为什么。”
“她带着我,一个碍手碍脚的婴儿,辗转到过美国许多地方,最远去过洛杉矶。我对大部分城市都没有印象,除了辛辛那提和肯塔基州的列克星顿。弗朗西斯•狄克逊在辛辛那提找到我们,向我妈妈解释了联邦教育基金助学计划——这是编造出来的,毫无疑问——然后带走了我。至于列克星顿,”,他抬起眼睛,看着路易•西莱斯特,知道自己快赢了,“……我妈妈死在那里,心脏病,那时候我9岁。”
“后来我父亲把我带走,带到伦敦,养在他的狼窝里,可惜他没有发现自己儿子的毛色和别人不一样。”
“这是所谓的‘长期项目’,有对局长负责的领头人、独立网络和专项资金。他们把我像颗栎树种子一样埋在英国,等我长大,好侵蚀联合王国的基石和梁柱,也为国内偶尔飞来的小鸟儿们提供一个落脚点。”罗莱往前倾身,敲了敲桌子,“这就是‘栎树计划’,安全级别4,授权范围限制在五个人以内。很幸运或者很不幸,我是其中一个,但得到授权并不代表得到信任,在上级眼里,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双面间谍。你监视别人,自己也在受监视,这就是我们保护自由的方式,‘有计划有限度地’剥夺自由,听起来十分合理。”他语带嘲讽地强调了最后一个词,哼了一声,“……我的失败是从凯文•辛普森开始的。”
“凯文死了。”路易机械地说,想起辛普森家长女扶母亲上车的情景,她好像是在哪家医护中心做后勤,唐氏症儿童护理中心?他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回忆。
“是的,从17楼掉下来,摔在一辆计程车上,差点把司机吓死。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当时在复制一份配方,精神药物,我猜。狄克逊没让我知道细节。”
“不,不可能。”觉得太过荒谬,路易几乎要笑出来,“凯文是个股票经纪人!他在纽约工作!”
“你认为他应该在前额印上‘是的,我监听,我偷窃,有必要的话,我也杀人’?”
“……”
“你想要事实,我就告诉你事实,路易。你已经死了,明天的报纸会分出内页版面报导一场可怕的煤气爆炸,那栋烧成焦炭的小房子的照片会刊登出来,消防员还找到了查普曼一家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然后他们可以慢慢把我挖出来,” 灯光在他面前膨胀起来,好像一团吸足水的海绵,路易眯起眼睛,“因为没有人会记挂一个死人。”他的语气比平常尖锐得多,路易知道自己醉了,至少在醉的边缘。酒精和恐惧一样奇特,能令人卑微地蜷缩起来,从世界上消失,或者反过来,把他的存在变得前所未有地鲜明,一切行为都可以被理解并原谅。路易拿起玻璃杯,咽下一口酒,那种温暖的液体沿着食道烧灼下去,几乎把他呛着,“……廷嘉把我丢下来,因为我是不值钱的一张牌——”
“他把你留下,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让你死。”罗莱冷冷地说,克制住把玻璃杯摔到地上的冲动,“你还没有听懂,路易•西莱斯特,不管猎人是谁,他们要的不是你,而是我,虽然我目前还不知道自己踩了谁的尾巴,但我发誓我会挖出他该死的肠子,是的,西莱斯特先生,我会卑鄙地报复,我不是他妈的圣徒。”他在吼叫的边缘猛然打住,喃喃地咒骂着,似乎对自己感到生气。等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已经稍微压住了激烈的语气,但还是一样的刻薄,“……坦率地说,你对自己的评价十分正确,不值钱的一张牌,连打出去的价值都没有。”他站起来,按住路易的肩膀,用力把人压进沙发里,“……可我是个千方百计要保住你的白痴。”
对方银灰色的眼睛让他莫名地感到害怕,路易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却又被抓住下巴拧回来,“你知道吗,”罗莱•杜凡嘶嘶地说,好像沙地上的蝰蛇,“这么多年来每一个在我床上过夜的男人或女人……”他的客人开始挣扎,灰眼睛的特工卡住他的脖子,强迫他乖乖听话,“……都有和你一样的漂亮蓝眼睛,路易。”
路易想尖叫,想叫他闭嘴,想把手里的玻璃杯砸碎在他脸上,但唯一能做到的只是痛苦地喘息,罗莱似乎决意要掐死他,手上一点也不留情,直到金发青年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才总算放开他,低下头。
没有丝毫温存可言的亲吻,罗莱几乎是发狠地咬着他,榨取那种疯狂的快感,企图以此平复在胸腔里翻搅的、濒临爆发的情绪。酒杯滑落,打碎,琥珀色的液体淌了一地,路易颤抖着抱紧了他,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颈。
酒精和恐惧一样奇特,它们软化所有的原则和界线,为错误提供借口,于是一切都能被理解并原谅。
“你这个疯子。”路易吐出这两个单词,闭着眼睛喘息。
“一向如此。”对方含糊地回答,仍然辗转着舔舐他的唇,直至他们再一次陷入温暖湿润的交缠之中。
* * *
晚餐高峰已经过去了,米克环顾了一下冷清下来的餐厅,发现店堂主管正在和调酒师谈话,年轻的侍应生放松地呼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挪动一步,在窗帘的掩护下偷偷扯了扯领口的黑色蝴蝶结。它太紧了,整个晚上都把米克勒得透不过气来。
12号桌的顾客抬起手,米克机灵地窜了过去,抢在老克利夫兰前面替客人结帐,同时趁此机会斜眼瞄了一下16号桌。
离打烊还有一个小时,那个棕色头发的男人还没有离开。
侍应生同情地摇了摇头,乍看之下这个可怜的家伙似乎是被女友放了鸽子,但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位孤独的客人从吃完了他的西班牙红烩牛膝和凯撒沙律开始,就一直对着红酒发呆,时不时露出心不在焉的微笑。米克在“潘神”当侍应还不够半年,与自消一眼就能把食客的背景层层剥出的老克利夫兰相比,似乎还有颇为可观的距离。
“您的账单,先生。”米克轻声说。男士咕哝了一声,摸索信用卡,他的女伴端起酒杯,移开了视线。
16号桌的客人是开着一辆深灰色奥兹莫比来的,车子看上去“就像一大块移动的废铁”,门僮比利撇着嘴角评价道。但是这个棕发男人的购买力似乎远远超出一辆老古董奥兹莫比。这个城市里还是有不少低调的富翁,米克对自己说,拿着信用卡走向店堂后部。
等他回去的时候,16号餐桌旁边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瘦小的女人,她在飞快地说着话,伴以敏捷果断的手势,这使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神经质的矮脚鹧鸪。
“你实在来得太晚了,卡玛。”亨利•马丁莱兹说,替她倒了一杯酒,“你看,酒都被我喝得差不多了。我们最好抓紧时间,我猜这家餐厅快要打烊了。”
女人伸出一只鸟爪般的手,接过了酒杯,苍白皱缩的手指令人产生了关于蜘蛛的联想。“如果我像你一样坐在餐厅里傻等,一样会受不了,为什么我们不交换角色呢,你去跑腿,担惊受怕。而我坐在这里喝酒,怎么样,处长?”她狠狠地吐出那个头衔,好像那是什么难吃的东西。
“别生气,卡玛。”亨利眯了眯眼睛,勾起嘴角,“我也好不容易才从公文里清理出一片空地来。你知道的,只要是你,多久我都会等。”
“说话正经些,小子,我都能做你的老祖母了。”
“是的,夫人。”棕发男人和她碰了碰杯,将红酒一饮而尽,“那么,”他说,放下杯子,那个转悠了一晚上的小侍应走了过来,想替他倒酒,亨利挥挥手让他走开,自己拿起酒瓶,满上自己和卡玛的杯子,“我能顺利拿到我预订的东西吗,夫人?”
“当然。”对方冷冷地说,抓紧了手提袋,“还有赠品。”
“嗯?”
“保罗•查普曼死了。爆炸。你可以去看明天的报纸,他们一定会说煤气泄漏,谁会信那种鬼话。”
“是吗。”亨利•马丁莱兹不感兴趣地耸了耸肩,“喝酒,亲爱的卡玛,算是我给你的私人礼物,我保证这可不是餐厅贩卖的廉价品。”他轻轻倾侧酒杯,凝视着里面丝缎一般漂亮的宝石红液体,“美丽的夜晚,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