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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II.-7 ...

  •   老人忽然不说话了。
      路意莎•杜凡不安地变换了一下姿势,看看炉火,又看看她沉默的教父。后者端坐在扶手椅里,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一动不动,像具苍白的蜡像,跃动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路意莎研究着他的表情,想催促他说下去,却又不敢打断他的沉思。
      门出乎意料地嘎吱一响,女孩惊跳起来,拔枪指向开了一道小缝的房门,那只漂亮的英国短毛猫显然被吓到了,一溜烟地窜过地毯,跳到老人膝上,蜷缩成毛茸茸的一团,绿莹莹的眼睛警戒地盯着持枪的女孩。路易•西莱斯特心不在焉地拍拍它的头,顺着背脊的曲线抚摸猫咪光滑的皮毛。
      “坐下来,孩子,你吓着她了。”老人淡淡地说,举起右手往下压,强调他的话。
      女孩僵在那里,尴尬得连耳尖都红了,她已经失去了走进这个房间时的傲气和锐利,同时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路易•西莱斯特眼里原来只是个孩子,即使她能一枪打穿他的颅骨,或者用匕首撕开他的喉咙,她也只是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僵在染血的雪地里,恐惧得连哭都哭不出来的小女孩。
      “廷嘉走的那天是个星期三,诸事不顺的星期三。”似乎没留意到女孩的境况,老人自顾自地拾起话头,从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讲下去。猫咪在他的抚摩里舒服地闭起眼睛,喉头咕噜作响,“……我作为丹尼尔•查普曼的生活就那么结束了,突如其来,没有一点征兆。但这不是最痛苦的,不是。”他抬起眼睛,蓝色瞳仁好像幽深的漩涡,将一切卷入它黑暗的核心。

      * * *
      令人生厌的细雨已经飘了一昼夜,金发的税务师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自己从床上赶起来,匆匆忙忙地梳洗,像往常一样夹着公文包和西装外套走进厨房。
      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早安,收税佬,今天要去让谁倒霉?”廷嘉放下报纸,一如既往地开他的玩笑。
      “这个笑话已经够老了,廷嘉。”年轻人把两勺半砂糖舀进咖啡里,叮叮当当地搅拌着。
      “好吧,你以后再也不会听到它了。”
      “我对此表示强烈怀疑。”年轻人翻了翻眼睛,一次过喝完了手中的咖啡,“我讨厌这种天气。”他说,瞥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然后打开橱柜,寻找包三文治的纸袋。
      “对我的郁金香来说可是件好事。”
      “是是。”年轻人随口敷衍道,将花生酱三文治塞进纸包里,“去上班了,今晚见,廷嘉。”
      对方只是笑笑。
      一切,似乎,都和平常一样。
      “路易。”打开门的时候,廷嘉叫住了金发的年轻人,后者回过头去,稍稍迷惑地看着那个绿眼睛的男人,他站了起来,双手撑着餐桌,仍然微笑,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再见。”
      尽管觉得奇怪,路易还是机械地应了一声,关上门。

      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午餐时间过后反而变得更大了,沙沙地抽打着办公室窗户的茶色玻璃,害得过半数的雇员都分心去想家中有可能未关严的一扇窗户,正在幼儿园里玩积木的小女儿,或者去参加露营活动的16岁儿子。不时有被淋得狼狈不堪的查税员咒骂着回到自己的小隔间里坐下,徒劳地擦着肩膀上的水渍。丹尼尔•查普曼把自己的目光拉回电脑屏幕上,继续做了半截的工作。
      在IRS供职绝对算不上有趣,就像无数小说和电影所塑造(或者夸张地丑化)的那样,这份工作是对“一板一眼”这个词条的贴切诠释。丹尼和他的同事每天要花8个小时对庞大的数据进行归档、核查和计算。一旦抓着了逃税者,他们不得不挂上礼貌的笑容亲自上门,确保没有人打乱政府的财政收入。查税是这份工作里最令人不悦的一部分,因为里面囊括了白眼、冷嘲热讽和恶语相向。
      或许我就是这么一个沉闷、刻板、自尊指数低的人,适合这种无趣的工作。路易自嘲地想,揉了揉眼睛,长时间看着屏幕让他一直想流泪。“兰恩。”他叫住正好路过的同事,从拍纸簿上撕下一页,递给他,“帮个忙,这个律师的税收纪录有点问题,告诉麦克明天找人去看看。”
      对方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夹着一叠文件袋走开了。
      离下班还有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丹尼撑着额头,心不在焉地用铅笔点着拍纸簿。雨天的归程是一场灾难,他想起缓慢的交通、滴水的伞尖和被无数鞋底踩得一塌糊涂的地板,反感地皱了皱眉。
      半小时之后,等他夹在第二批下班人潮里走出税务局时,丹尼尔•查普曼知道自己去不成巴士站了。
      罗莱•杜凡站在那里,穿着深色条纹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没有打领带。手里的长柄伞在一点点地往下滴水。
      蓝眼睛的男人微微一愣,旋即低头走开,希望那个人注意不到混在一堆税务局雇员里的自己。但对方却高声叫了一句“丹尼,我在这里。”路易尴尬地僵在那里,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跟他完全相反,罗莱•杜凡微微笑着,很自然地摆出一副老朋友的姿态。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的语气引来了一些好奇的侧目,路易冷着脸把不速之客推到一边,避开同事的目光。
      “接你回去。”对方语气轻松,抬头看了看天空,雨水密集地倾泻而下,“今天的天气不怎么样。”
      “不管你在盘算些什么,罗莱•杜凡,别把我扯进去。听清楚了吗?我不想——”
      “我说了,我只是来接你回家。”银灰眼睛的男人平静地打断他,仍旧挂着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
      “我不需要。”金发的税务师冷冷地驳回去,转身离开。罗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将人拉了回去,“我坚持你这么做,路易。”
      好奇的目光更多了,他都能感觉到它们在烧灼自己的后背,好像无数被鲜红火舌舔舐过的针尖。
      “放开我,罗莱。”
      大概是察觉了他的语气和目光里包裹着的某种冷硬尖锐的东西,银灰眼睛的男人顺从地松了手,“如你所愿,西莱斯特先生。”他轻声说,居然显得有些失落。他在演戏,该死,他又在演戏。路易对自己说,打开伞,头也不回地走进滂沱大雨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落荒而逃。

      归程如他所预计的一样不愉快,跳下巴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暮色和不停歇的雨水令人烦躁不已。丹尼尔•查普曼撑着伞,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裤腿溅满水迹,满心希望撕掉身上的正装,换上宽松舒适的T恤。
      拐过一个街角,他看见那栋两层小房子,灯光从厨房窗户泼洒出来,洒在花圃上,廷嘉整天在侍弄这块面积小小的泥土,试各种不同的种子。丹尼加快了脚步,开始想象自己在晚餐之后懒散地靠在沙发里握着遥控器换频道——
      他突然僵住了,瞪着挂在大门旁边一串紫色风铃,它们很小,每个只有花生那么大,被带雨的风撩拨着,悬在灯架下面左右摇晃。
      蓝眼睛的税务师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身跑起来。
      几乎是同时,猛烈的巨响从身后传来,就像一场意外的夜间空袭。爆炸的声浪令整个街区的汽车报警器呜呜嘀嘀地鸣叫起来。他回过头,眼睁睁地看着那栋前院种着薄荷的两层小房子燃烧成一团橙红的火球。
      廷嘉,这个名字像草梗一样卡在喉咙里,廷嘉,廷嘉。“……这就是我们的预警系统,孩子,什么时候你看见这串可爱的小东西,马上走。”那个绿眼睛的男人这么告诉他,晃了晃那串小铃铛,据他自己说是用几十美分从跳蚤市场上买来的地摊货,“不要进去,不要找我,不要引起注意,逃到你觉得安全为止,我能找到你。”
      可是你死了!路易绝望地想。他扯掉了领带,把碍事的公文包塞进垃圾箱里。雨丝抽打着他的脸,但他不记得自己把伞丢在了什么地方。火光被遮住了,夜空又恢复了沉沉的黑色,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警笛声,再后来连这些声音都没有了,他在滂沱大雨里潜行,从一块阴影跳到下一块阴影里。无论制造爆炸的是谁,他们一定不希望看见路易完整地走在大街上。
      上帝,我只是个税务员。路易湿漉漉地在一家打烊的熟食店前面停下,容许自己稍事喘息。四五只猫咪在几米开外的垃圾桶后面探头探脑,满怀希望地过来蹭他的腿,发现他没有食物就立即四散而去。我最大的愿望,是做一个平庸得渺小的人,但我显然失败了。他把头靠在铁卷闸上,冷冷地笑了,看着那辆黑色的福特鬼魅一样在路边停下。
      “我知道你会来的。”路易语气平缓地说,站直了,雨水顺着脸颊的曲线淌进他的脖子里。罗莱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把伞柄从左手换到右手,“我跟在你后面十五分钟。”银灰眼睛的男人告诉他,像在谈论一次年代久远的野餐会,“我觉得你渴望淋雨,所以不打算阻止。”
      “廷嘉呢?”
      “他走了。”
      “他死了?”
      “不。”罗莱斟酌了一下词汇,“他只是…走了。”
      “这就是你想让我看到的,全都事先计划好了,是吗。”金发青年直视着他,蓝眼睛空洞茫然,好像人偶眼眶里的一双了无生气的玻璃珠,“有那么好玩吗,罗莱,一再地摧毁别人的生活?”雨水从发梢滴下来,路易麻木地闭了一下眼睛,扭过头去。
      罗莱猛地把他拉进怀里,死死地搂紧,怕他逃跑一样。那个人大概是冷透了,仅仅是缩了一下,没有认真地挣扎。伞滚落在一边,被风撩拨得转了好几个圈。雨好像更大了,劈头盖脸泼下来,毫不留情。
      “我说过了。”罗莱喃喃地说,抚摸着他湿透的金发,“我只是来接你回家,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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