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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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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杨只记得安全气囊在眼前弹出来迅速放大的情景,更多的——关于死亡来袭时候的记忆,他发现根本无法想起来。再一次拥有意识的时候,是在自己的送别仪式上,陆家长子,按照老规矩也是风光大葬,陆杨看见许多有交情的、没有交情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许许多多的面孔流动着进来又出去。
在这许多张面孔里,唯独没有张国纲。更多的时候,陆杨对他的称呼是“张哥”。“哥哥”这个称谓是一个很模糊的、具有某种暗示意义的词汇,它意味着依赖和慰藉,意味着某种长辈化的责任和照顾。
“哥哥”可能是个对很多人来说十分普通的词语,但至少对于陆杨来说,它代表了一个耳鬓厮磨时可以无意识去呼唤的“标志”,某种代码一样的,一旦输入就能够得到心里隐秘的渴望与希求。
有那么一会儿,陆杨幻想过张国纲是因为悲痛太过,所以没有到场;又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也许是自己家人阻止张国纲来现场,毕竟同性恋对于一个家族正式的场合显得那么不合礼数、大逆不道。
然而事实上,陆杨感觉以上两种可能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张国纲这个人太现实,况且那天所见的情景,想必他与那个女人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搭上的,此时不参加葬礼,一方面可以少被人诟病性取向的问题,另一方面大概也能给那个女人一个好的态度,两方面都能捞一手,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
意识的悬浮有七天之多,在人间毫无目的而又不受控制地游荡,陆杨第一次发现“七天”竟然可以让人感到是那么的长,以至于第十天陆杨眨眼间发现自己已经寄居在一只猫崽子的身体里时,甚至悄悄松了一口气。有所凭依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身体重新有了温度,虽然口不能言,但至少陆杨重新享受到了呼吸的美妙感觉。
宠物店里的伙食不好不坏,对于一只猫崽子来说也尝不出什么多好的滋味儿来——毕竟他第一天正儿八经地吃猫粮,相比起那些干巴巴的食物,陆杨相信火腿肠的味道要更好。陆杨眯着眼睛蜷缩起来,依偎着一只比他大上整整两号的美国短毛猫打起了瞌睡。
对于自己突然变成猫这样一个事实,陆杨接受得异常顺利和坦然。其实人在突如其来的事情或者异常的条件下的适应性并不像小说或者电视剧里描述的那么戏剧性、那么夸张:身边的事物突然地变化了,除了第一时间的惊讶慌张以外,还有什么值得去拖延时间搞砸一切呢?我们只能去适应。
适应,才是进化最大的口诀。
眼下他变成了一只猫崽子,仔细考虑一下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濒死的体验或是昏迷抢救时的幻觉;第二,真的变成了一只猫。陆杨想,如果是前者,那么在没有办法强行打破一场梦的前提下,就把梦进行下去;如果是后者,一样,还是要把生活继续下去。
两方相加,陆杨很快就适应了角色,跟着圆滚滚的大猫学习一只猫日常的行为习惯。比较尴尬的时候也是有的,比如总是会被大猫舔来舔去,比如悄悄学习舔爪子的时候被宠物店的主人拍了下来。
呆在宠物店的三天是不失温暖的,有大猫毛茸茸地压上来,让他感到很暖和很柔软的保护,还有一日多餐的小吃食。他很乖地摆出无辜的姿势来给主人拍照,因为知道宠物店一般会把宠物的照片和资料发到微博或者网站页面上供人们参考。
从窗户玻璃的反光中,陆杨看到自己是一只灰扑扑的美国短毛猫,小小瘦瘦地趴在软软的窝里,跟时常过来的大猫相比就好像是一只袖珍玩具。陆杨知道,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把自己买走,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买走他的人会来的这么快,而且会来得那么巧。
那天正午,阳光晒进宠物店的玻璃,清凌凌地透射到陆杨身上的软毛。他舔了舔嘴,动了一下耳朵,把尾巴轻轻搭在自己的鼻头前面,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围了个半圈。忽然,他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向门口——紧接着,他忽然瞪圆了眼睛,瞳孔收缩起来去盯住与刺眼的阳光一同进来的男人的脸。
那张脸的轮廓被阳光镶了一层金边,背光里模糊可以看到端正的五官,平凡,然而有足够刚硬的轮廓和令人难忘的眼神……难忘,并且熟悉。一个人去认出另一个人,不必仅仅依靠外貌,他还可以去凭借那个人的轮廓、声音、表情、走路姿势、甚至——气味。
陆杨想,自己也许是首先闻到了他的气味,然后认出了他的人。猫的鼻子真的是非常灵敏,就连张国纲身上的雪茄味儿是属于哪个牌子哪个国家的,陆杨都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他还能闻出来——或者说连店员都能闻出来——张国纲浑身的酒气,待他走得更近些时,可以观察到这个男人很罕见地衣衫不甚整齐,衬衫有不少的褶皱,属于饭店会所的烟酒脂粉味扑鼻而来,对陆杨的鼻尖儿产生了很大的刺激性。
“……”张国纲定定地站在店中央,环顾四周,眼神有点儿虚晃,眼球上布满了宿醉后的血丝。他看起来像个落魄的白领,脚步不怎么稳当地驻足观望,让人觉得随时都会突然干出点什么不太安全的事情来。
店员小妹悄悄观察了他一眼,心里有些打鼓,犹豫着上前问道:“欢迎光临,先生请问喜欢那种宠物呢?”
张国纲好像才发现店里还有其他人一样,强打精神看了她一眼,“有猫吗?”
陆杨听见以后整个人一愣,心里面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了上来。上天让他死而复生成为一只猫,难道是自有意义的吗?这个想法一出来,陆杨承认自己是有一点期待和奢望的,但很快他就在心里立刻打了个叉:总不能让他回去看着自己的男人跟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甚至听着他们在自己曾经睡过的床上做|爱。
做猫也得做只有骨气的猫!陆杨把脑袋埋在尾巴底下,打算彻底装成一团毛球。
“哦……哦,好,先生是喜欢什么样的猫呢?年龄方面,先生是希望养只稍微大一些的还是打算养一只小猫崽呢?”店员小妹闻到男人身上的酒味,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好养的,”张国纲想了想说,“小一点的吧,我想从头开始养。”
陆杨支起耳朵来毛骨悚然地听见店员小妹的脚步慢慢地靠近着,浑身的猫毛都快要竖起来了。
只听“哗啦”一声,陆杨颤抖着像只小鸵鸟一样把头紧紧地埋在窝里不肯抬起来,然后就是隔壁英国短毛猫惊慌地咪咪叫开了,店员小妹把它从笼子里抱出来,安抚着摸摸它头上的灰毛,“先生,这只是纯种的英国短毛猫,性格比较大胆好奇,对主人很温柔,适应能力也很强……”店员小妹顿了一下,“也很好养的。”
张国纲沉默地看了一眼,感觉就是一团圆圆的胖胖的灰团子,不甚感冒地把目光又扫向了旁边几只笼子。突然,他看见了缩在笼子一角的另一个毛绒球儿,浑身的毛是带着斑纹的深浅灰白,间或微微地抖动一下,看上去像是一只胆子小地躲起来的猫崽子。
店员小妹很有眼色地把小灰胖子放回去,然后打开了陆杨的笼子,伸手把惊慌失措的猫崽子抱了出来,其间陆杨试图用小爪子勾住窝,但还是失败了,愤怒又不安地缩在了店员小妹的胸前。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张国纲一眼,然后装作病猫一样把头很没精神地耷拉下去,眼睛半眯着一声也不叫。
这种姿态的小猫崽儿让张国纲忽然有了一种熟悉感,但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从哪里来的感觉。他只是觉得这只猫崽子皮毛很漂亮,看着比刚才那只稍微瘦一点,也机灵一点,被抱起来的时候也能乖乖地趴在人的臂弯里面。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很好养。于是张国纲没等店员小妹开口介绍,就指了指猫崽子说:“就这只了。”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陆杨脑子里自动闪现出日后面对一对夫妻的生活,烦躁、愤怒和失望同时涌了上来。这不是他死后第一次去想张国纲为什么出轨,但却是第一次在死后正面遇上这个曾经与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人。
如果可能的话,陆杨希望当面质问他前因后果,但现在他是一只猫,口不能言,而且马上还要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这几乎就是所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况了。
天知道张国纲为什么心血来潮突然要买猫,他知道这个男人一向对于小猫小狗之类不感兴趣。陆杨抽空想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是买给那个女人的?
店员小妹在跟大方买主一通交涉后,内心狂喜,因为这个看起来落魄的买主竟然意外的大方,完全不考虑还价,甚至还听了她的话买了许多的猫粮。很快,她就把陆杨连笼子带窝,另装一箱狗粮帮忙送到了张国纲的车里,然后十分满足地回店继续去盘算账目和提成。
另一边,陆杨被拎着放到了后备箱里,只听见“哐”得一声,后备箱关上,四周一片死黑。他慌乱地“喵呜”叫了几声,张牙舞爪地把笼子撞翻,终于听见男人快步走回来,打开后备箱,一脸不耐烦地把他拎到了后车座上。
重见光明的感觉是非常好的,陆杨咪咪地小小出了一声,然后趴在笼子里不肯再理他。谁知男人又回来了,干脆利落地开关车门,把他直接拎到了副驾驶座上。见安置得稳当以后,张国纲才终于发动汽车,一路绝尘回了他和陆杨同居了五年的家。
陆杨悄悄地去观察张国纲,惊讶于这个男人脸上的颓丧和放纵宿醉的憔悴落魄。是公司出了事,还是对于自己的死的愧疚呢?陆杨下意识不想再去触碰这个问题,以他看来,其实当天张国纲跟那个女人拉扯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已经证实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并非单纯的床|伴,但……陆杨还是希望听到张国纲亲口对他解释,希望最终看见这个男人的选择。
他们不存在法律上可以保护的婚姻关系,但至少陆杨是将这五年——甚至值得期待的未来作为一种比婚姻更牢固的关系来看待的,所以他想要知道张国纲的想法,想要知道张国纲在一段看起来不能启齿的同性恋关系和那段可以给他婚姻和孩子的关系上的选择。
然而天不遂人愿,陆杨没能得到亲口询问他的机会;但是上天对每个人又是那么的公平,他从未想过以这种奇异的方式重新去接近张国纲的生活。只是,不知道这种机会是意味着更多的可能,还是更大的痛苦。
猫的一生很短暂,陆杨知道自己这个品种最多活二十几年,普通的话也就十到十五年之间。其间,他会目睹张国纲重新组建家庭,得到爱人,而他仍然要被这个男人饲养,甚至被他抱在手心里,抚摸……或者喂食。
所有的考虑乱糟糟地充斥着陆杨的脑海,而旁边开车的男人则是一脸木然,只是专注着赶回家里。他需要睡一觉,因为太累了,因为接连十天的无法顺利安眠。他甚至没再考虑过买回来的猫崽子怎么安置,怎么照顾,他只是开车,脑子里空了,什么都没有,或者除了开车,什么都是陆杨。
在张国纲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带有价签,然后突然一下子,陆杨带着最高的价格标签闯进了他的领地,所以他决定捕获他,也终于套牢他。这个青年身上具有他所羡慕、渴望的上流社会的礼貌与优雅、权势与财富,而同时他性格足够的善良,值得去利用,更值得去挖掘。他没有考虑过更多,到后来水到渠成后,也便认为不需要再考虑更多。
直到陆杨死了,他才惊恐地发现这个青年早就以一种懵懂的姿态闯入他的世界,最后带着他的一部分,硬生生地撕裂消失。从此他的人生都不会完整,没有一场梦是平静的河流,没有一场厨房里的人间烟火是在等待另一个人的饱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