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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陆杨 ...


  •   6月22日凌晨,张国纲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

      多少天了?

      第十天了。张国纲无法克制地一遍又一遍去数、去计算陆杨过世的天数,仿佛这样就能提醒自己是谁害死他的,仿佛以此自戕,以此赎罪。

      然而令张国纲感到恐惧的是,他竟然很难回想起来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他甚至不能明确地记起当时陆杨脸上的表情——是愤怒,还是失望?

      陆杨不会愤怒,他想,这个人可能会失望,但绝对不会愤怒。张国纲跟他朝夕相处了四年,看着他从一个青年渐渐茂盛丰满,长成一个举手投足都可圈可点的男人,没有人比他明白陆杨的性格。

      但陆杨连失望都没有施舍给他。张国纲心想这个人真是狠哪,一句话没说就走,走了以后——走了以后,就是真的走了,离开了,不回来了,也回不来了。

      自从陆杨走了,张国纲再也没能睡过一次安稳觉。认过尸之后,他回到家洗了一把脸,从洗手间出来之后猛然暴晒在客厅惨白的灯光之下,他惊恐地发现:这个家空了。很少有人能真正明白家庭破碎、伴侣离去的惊恐。那是一种茫然之下无所适从的惊诧与恐惧。

      ——你从未想象过一个人的痕迹和气味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渗透进你的皮肤和肺泡里,你甚至从未发现过一段绵长而清淡的关系的撕裂等同于切断你和另一个世界的联系。

      ——这意味着你将重新孤身一人,这隐喻着你不再完整。

      他躺在床上,枕头旁挨着枕头,宽大的夏凉被盖住他自己,也盖住另一半冰凉的床单。没有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温暖和缱绻,没有晚上下意识翻身抢被子的震颤。

      茫然、恐惧和愧疚,终于,张国纲在前一天的宿醉后路过公司旁边的宠物店,脑子里不知不觉地就冒出来一句话:“哪天我或者你闲下来,有空天天回家了,就养只小猫小狗儿的,行不行?”

      他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一双眼睛是虚晃地扫了一遍,买下了一只灰扑扑的猫崽子。小猫崽儿毛茸茸地蜷缩成一团儿,几乎可以窝在张国纲宽大厚实的手掌上舒服地伸懒腰。猫崽子眼睛半睁半闭得眯着,粉嫩的舌头伸出一个尖儿悄悄地舔了一下他粗糙的指腹。张国纲把它放在车后座上,开了驾驶室的车门之后又感觉不妥,转身把猫崽子拎出来放在了副驾驶,就这样一路无言地把车开回了家。

      现在,张国纲躺在床上,由21日睡到了22日凌晨时分。他昏昏沉沉,总也觉得是清醒一半、愧悔一半,他想自己这一辈子也许都没办法睡个安稳觉,也想现在落得这幅浑浑噩噩的模样也是活该。酒精的刺激和透支使意识逐渐迷离,而此时此刻,被随意安置在客厅地毯上的猫崽子忽然睁开了圆溜溜的眼睛。

      顺着昏暗的光线,猫崽子像一团儿茸茸的球一样颠颠地走向了主卧,由于是幼猫,猫崽子的力量还不够,幸而主卧房的门也并没有彻底关上,它用力把小脑袋往半开的门缝里挤,终于把自己成功塞了进去。一只猫的进入并没有惊醒床上宿醉的男人,它耸动鼻尖儿,嗅着空气里温暖熟悉的□□气息,抖了抖胡须,忍不住小小地叫了一声。

      幼猫尖细柔软的音色在空气里显得格外明显。小猫崽儿猛地停住了,伏在地上时刻准备逃跑。等了一会儿,床上的人什么反应也没有,于是它缓缓放松下来,轻轻巧巧地跑了几步,一跃而上,窝在了男人的大腿旁边。

      凑近了之后,小猫崽儿闻到了扑鼻的酒气,几乎想要打个喷嚏,它有些不耐烦似的挪动到男人枕边依靠的另一个枕头上,终于是看清了那张曾经看了、也描摹了无数遍的脸——此时猫崽子的喉咙里突然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在张国纲眼睫震颤惊醒过来之前,摇摇晃晃地伸出一只毛茸茸地小肉爪“啪”地呼在男人的脸上,紧接着就是奋力一挠!

      张国纲睡梦中一阵脸疼,意识刚一回来就感觉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惊骇地一个震悚就直起身来,厚实有力的手直接就把那团黑影丢了出去,只听见那东西被扔的“咚”一声撞到柜子上,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尖锐而短促的惨叫,这一下张国纲就彻彻底底地醒过来了。

      回想刚刚手上毛茸茸地手感和温度,张国纲一边摸了摸脸上被挠出的几道红印子,一边翻身下床,带着一阵阵涌上来的头痛开了灯去看。他眯着眼睛适应骤然亮堂的房间,很快在衣柜边儿上看到了紧闭着双眼的猫崽子。小家伙儿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都在匀速地颤抖,间或从小嘴儿里呜噜出一声细弱的哀鸣,好像是摔坏了腿脚筋骨,惨兮兮地不能动弹了。

      张国纲蹲在地上缓了缓脑子,伸手撸了撸小崽子头顶上的毛儿,摸了摸贴在柜子那一侧的腿,刚一上手,小崽子浑身重重地哆嗦了一下,急急地呜咽着惨叫。张国纲估摸着猫腿可能是摔断了,就着惨白的灯光,小猫崽儿特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他和陆杨的卧房里回荡,一遍遍传入他的耳朵里,使他心里突然感到一丝异样,或者说,冥冥中这猫崽子就好像是替陆杨回来了,回来给了他一爪子,然后被他摔断了腿,无辜地等着被救助,等着被关心,等着被照顾。

      这就是陆杨的行为模式,他很少在感情上去报复或者去争吵,就算你欺负他过了头,也不会遭到打击报复。他仿佛是一个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但仍然努力撑起一套hugo boss的男孩子,如果你让他感到安全,足以信赖和依靠,那么你就得到了伤害他的权利。

      陆杨生前爱猫也爱狗,车里随时放着火腿肠准备着给路边儿上遇见的猫崽子、狗崽子。这是一个善良的青年,足够聪明,足够自负,而难以置信得仍然善良。一个人,要通透很简单,要善良很难。

      小猫崽儿呜咽了一会儿渐渐不再出声,体力的耗尽让它陷入一种柔弱的难以支持下去的状态。张国纲两只手伸出去,一手小心地托着小猫崽儿,一手轻轻地按上它毛茸茸地额头。

      在所有声音都湮灭的深夜,张国纲的眼眶里豁然一荡,滚出两滴热辣辣的眼泪来,顺着脸颊飞快地掉在木地板上,呼吸停滞了一下,他颤巍巍地冲着掌心里的猫崽子开了口:“你……”他着魔了一样问,“……是你吗?”

      ——I had a thought for no one’s but your ears:
      That you were beautiful, and that I strove
      To love you in an old high way of love;
      That it had all seemed happy, and yet we’d grown
      As weary-hearted as that hollow moon.

      我有一个思想,可只能由你来听:
      你曾经容颜夺目,我曾经努力
      用古老的爱情方式来爱过你;
      一切曾显得幸福,但我们都已变了——
      变得象那轮空空的月亮一样疲惫。

      【我曾用古老的方式爱过你。】

      ——引自《Adam’s Cu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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