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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出 ...

  •   孟桥安从黑甜的睡眠中清醒过来,眼前是一片午夜的黑暗,远远的有昏黄的路灯的光把他的双眼微微照亮,带来片刻安稳的迷茫。
      瞟向副驾驶座,空空荡荡,还不等他心惊,双耳就敏锐地察觉一阵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来自后座。
      转动手边的旋钮把座椅拉高,再探过身向后座望去,只见女孩蜷缩在后座的阴影中,长款的羽绒服严严实实地盖了满身,只露出白色的棉袜包裹住的一双纤细脚踝,从脚腕处垂下两个小小的毛球,随着女孩轻微的挪动摇摇摆摆。女孩苍白而秀丽的脸庞半边埋在抱枕里,露在外面的半边脸颊上覆盖着柔软的碎发,依稀可见覆盖住眼睑的浓密睫帘,在微光中宛如时光的刻痕般历历可数。
      孟桥安本就柔和的目光里在微光中晕染出某种更加柔软的色泽,他注视着女孩稚嫩干净如初生婴孩的脸,小心翼翼地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腕塞回羽绒服下,确保她身上每一寸地方都妥帖得不会受凉。
      做好了这一切,他把车钥匙插进锁孔扭转,轿车平稳地启动,从服务区驶向高速公路。
      今天夜里的天气并不好,起了一层浓重的雾,他打开远灯照亮面前的雾色,车灯在地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能见度不到十米。这样糟糕的路况让他想到电影里虚无缥缈的场景,仙境或是地狱。
      孟桥安暖棕色的眼瞳微微涣散开来,车内飘散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淡淡的酒味,那是谷穗昨天在酒店里买的私家米酒,磨砂的玻璃瓶中有鎏金色的液体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引得小丫头在路上偷喝了一小口,于是睡到现在还没醒。
      如今闻到那淡淡的酒香,只觉鼻尖气味微妙得醉人,闻着闻着不由有几分微醺的恍惚。
      谷穗在后座睡得安稳,嘟囔了几句梦话他听不分明,只觉得心下一片熨帖。
      ——然而,这样的时刻,又能有多久呢?
      如此不详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转瞬便被重重叠叠的细微惊惧逼得缄默于心,不见踪迹。然而面前朦胧的夜色笼罩着他的视野,不动声色地束缚着他的方向,在一片浓雾中望不到尽头……车灯再亮,照不穿他的远方。
      或许是因为午夜是心理的抑郁期,与谷穗相处后就阔别太久的自厌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他平视前方视线中却空空荡荡,眉间片刻之前的温软被肃杀的漠然取代,唇畔饱含着的那一分笑意渐渐归于冷清。像是两根凉薄的手指落在他额头上沿着面部柔和的轮廓缓缓扯下一张人皮来,于是温良之下,只余凉薄。
      十年前周易对他父亲说,想要他治好病,就要尽可能地避免恐惧和冷漠那样负面的情绪,避免动荡避免不安避免颠沛流离……于是他到了中国,像一个正常的男孩一样生活交际,那张“正常”的面具他戴了十年,终于做到温和善良如老师希望的那样,纵是伪装。
      直到烧得糊涂的女孩皱着眉头凑过来亲他,温热的呼吸落在皮肤上,属于少年人的真挚的情动出现在自己情绪中,他才突然发现——原来面具戴久了,终究血肉相连。
      他作为孟桥安的时间,贯穿十年,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他所拥有的生命的一半。直到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子产生了那样强烈的占有欲,想要拥有一种名为“爱情”那样最最平常的东西,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希望——他真的,只是孟桥安。
      袖口处纤薄的刀光微凉,冰凉的触感贴在他左手手腕处无法回暖,仿佛与血肉相连,早已经成了习惯。那样冷硬的触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所有的平安都是迷幻。
      不管是否出自他的自由意志,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追,一直在逃,可面前和身后从来都是一片望不穿的迷雾,没有尽头也没有退路,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除了生命和家人之外,还有什么是能输的?
      如今多了一个谷穗。
      依稀还是自己的声音,那个一直住在孟桥安心里的孩子,唤名橘久安的孩子,温柔地伏在他脊背上勾住他的神经脉络,一字一顿地笑着问:
      “还能有多久呢?”
      这句话并不完整,少了半句,但无论另外的半句是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能看见的一切,无论是感情还是宿命,都早已覆水难收。
      高速公路上唯有荒凉的风声,远方传来夜半钟响随着风声晃晃悠悠地落进耳际,轻而利落如水滴入湖,恍惚间竟如丧钟长鸣。
      良久良久,他凉薄的双唇弯起了一个太浅太浅的弧度,如果说其中有什么情绪,也仅仅是茫然罢了。
      他近乎梦呓般吐出那句话,轻到无人可听。
      “原谅我。”

      她在怎样的世界里呢?
      没有光,没有色,眼前却依旧能看清事物,黑暗和光明混淆一团又清浊分明,没有生命的死亡气息是那么浓郁却并不恐怖,宛然从死亡中能看见某种凝固的挣扎着的生机……
      生命与死亡,干净与肮脏,寒冷与温暖……所有的反义词在这里诡异地相伴相生,凝固着,死气沉沉地存在着。人类所能用于描述的词汇都无法将这个矛盾世界解释清楚,女人清冷的话音响起,是谷穗能感知到的唯一全然活着的东西,“……死去的物质活在这里。”
      谷穗面前是一棵无法望到树冠的参天古木,一半腐朽成枯枝一半郁郁葱葱,被古木遮挡着的女人只露了半只白色的纱制裙角,在她眼中微微晃动。
      “我能理解你作为母亲的无私,但无法理解你对人间的执著。拼了命也要离开么?”那是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平静中带了微微的疑惑。
      清冷的女声吐字婉转,“毕生沉潜于深海的鱼,如何能明白飞鸟对天空的渴望?人间未必有多么美好,但我的孩子不属于地狱。”
      谷穗怔怔地站在原地,枯叶与绿叶一同从树冠处飘落而下,在半空中切割着这方世界寒冷的阳光,一寸一寸蒙住了她的眼睑,于是一切又重归黑暗。
      意识渐渐消散,宛若深潜的鱼类沉入水底,再次浮上来的时候,是一片温暖的束缚。她下意识动了动手脚,把那束缚掀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只感觉到微冷的空气触及皮肤,让她小小地哼了一声。
      下一刻,只听前面衣料摩擦的微弱声响,少年温吞的话音入耳,是再好不过的起床铃。
      “醒了?”
      谷穗乖巧地嗯了一声,孟桥安扭亮了最弱的灯光照亮女孩的脸,微弱的灯光映着他的双眼中一片温良,谷穗软软地抽了抽鼻子,询问,“我们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
      谷穗闻言挣扎着坐了起来,趴在床边努力地向外望去,嘴里小声嘟囔着,“你的家就在这里么?好黑啊到底是哪里啊?”
      随着迷蒙的视野渐渐清晰,微暗的景色渐渐清晰,她看见的是不远处成串的昏黄灯光,是凌晨时分日出前的暗红色天空,是微光中辽阔的水域泛起的粼粼波纹……
      谷穗微微屏住了呼吸,瞪圆了眼睛近乎专注地看着自己不曾见过的夜景,眸中亮光点点——那是海洋。
      “我家呢,在中国、东北部、辽宁省……”他轻声吐出最后一个地名称,话音里慢慢当当的都是骄傲,“大连湾。”

      冬天的夜里尤其冷,海边风大,逼得两人都穿戴整齐把领子拉到最高,谷穗醒得及时,此刻离日出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孟桥安带着谷穗向海岸线走去,一路上听见海潮声微微,谷穗猜测中汹涌的海水此刻平滑如镜,在暗光中看起来分外温柔。
      “还要等一会儿才日出。”孟桥安按着谷穗的肩膀,无奈地制止住没看过海的土鳖姑娘上蹿下跳,“安静点。”
      谷穗刚睡醒精神好得很,反而攀着他的肩膀望见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在海边孤零零地立着,仿佛守护波塞冬的骑士。
      “我们去爬那个吧!”
      “现在太黑了,天亮再说吧。”孟桥安眯着眼审视海天一线,话语温吞得宛如哄骗幼童,“现在你先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那给我唱首歌吧,随便什么都行。”谷穗的脸缩在她白色羽绒服的领口,在暗光中唯剩下一双纯黑的眼睛,清而亮,泛着海洋一样潋滟的水光。
      孟桥安似乎有些苦恼,行为也变得孩子气起来,他微微偏头,在衣兜里捏了捏女孩的手心,“唱歌?”
      谷穗用力点了点头,不再躁动不安了,反而露出一个鼓励的笑来,满眼都是兴奋的亮光,“我从来没听过你唱歌!”
      孟桥安想了一会儿,就在谷穗以为他又要赖账的时候,他突然说,“好!”表情却别扭得像是下决心拔掉蛀牙的小孩子。
      他就这么握着她的手,慢慢地沿着海岸线行走,莫名突然和煦起来的海风中,他开口,唱出了第一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清越的男声压得低低的,这样的声音本该显得有些暧昧的性感,偏偏曲调舒缓悠长,歌词古风盎然,让人心无杂念,宛如看着溪流缓缓流淌。
      谷穗听到第二句,才想起,这是她曾经给他听过的《诗经》曲。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子宁不来?”
      谷穗下意识轻轻地哼着调子,思绪却渐渐飘远,脑子里一片迷糊的白,似乎在发怔。
      男声似乎再控制不住音调,歌声又重回亮色,宛如西洋竖笛清丽的尾音,是流动的泉水。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他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指,浅浅的疼让她悠悠回神,然而脚下轻得像是在飘,不期然踩住一块碎石,重心一歪就要跌倒。
      下一秒就被孟桥安敏捷地一拽,直直搂紧了怀里,谷穗愣愣地抬起了头,他的脸藏在沉沉的黑暗里,唯见眉心紧张地蹙起,见她安好,又缓缓的舒展开来。
      他松开了对她的束缚,她退后一步,贴上坚硬的岩体,才惊觉他们走到了海边的巨石前,他单手按住岩石尖锐的棱角,手背顶着她的腰部,另一只手从她脸侧经过,隔着厚重的衣料,轻轻地按住了她的后颈。
      他的掌心温热,那样暖融的触感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穷进了她所有的勇气,对上了孟桥安无比精亮的眼睛。
      她突然就懂得了——他不是在唱歌。
      他就这样松松垮垮地圈住她,低下头,慎之又慎地开口,唱出了《子衿》的最后一句: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海天一线出泛起了鲜艳到极点的光芒,海岸上方的天空是绯色的一片,厚厚云层压在海平线上,天际是一抹极亮极亮的,日出前刻的微光。
      她就这么睁大了眼睛,任由他静静看着她的脸,他不言不动,只是唇畔那浅浅的笑意越来越浓,让她不由得扬起唇角,漾开一个温柔的笑来。
      那样的笑容映在他眼底,似乎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他的眼睛也就含了笑意。
      日出的光线被他逐渐放大的脸颊遮住,他的气息以一种从容而不可抗拒的姿态扑过来,最终温柔地汇集在她唇畔,轻轻研磨起来。
      他的吻落下来的那一刻,初生的日光照亮她不曾闭阖的双眼,纯黑的瞳里流光溢彩,宛若揉进了一片艳丽的宝色琉璃。
      终其一生,她再不曾见过更绚烂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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