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晨晓·萧遥

24、满天星

　　二楼是个面积小一点的阁楼，午后的日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窗烤得满屋眼光的味道，雪白的纱帘拢着窗子摇摇晃晃，日影也随之如能够流动一般无声地变化。
　　靠窗的桌边有一个蛋壳造型的吊椅，谷穗脱了羽绒服坐在蛋壳里摇摇摆摆，露出少女身上鹅黄色的毛衣裙来，浅棕的鹿皮短靴悬在离地几英寸的地方摇晃，从孟桥安的视角看去，女孩坐在金光灿灿的蛋壳里，薄薄的刘海上还有几丝梳不整齐的杂毛，细致的长辫卷曲着垂在胸前，看上去格外的稚嫩。
　　“你笑什么呀？”谷穗问。
　　“这样一看，你像只缩在蛋壳里出不来的小鸭子 。”孟桥安脸上浮现出一点浅而温暖的笑意，在女孩不悦的反驳中端起咖啡……看着面前的一杯奶油发愣。
　　他对咖啡没什么爱好，只知道有些咖啡上面会浮着一层泡沫，然而这一杯却是货真价实的奶油，他可以闻到甜腻的奶香味拂过鼻尖……所以最近开始流行喝奶油？
　　“这里喜欢把奶油加厚厚一层，反正合我的口味，太苦的我也喝不下去。”谷穗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笑得有些鸡贼，“不过服务生经常忘记给勺子——让你笑话我！报应来了——自己下去拿！”
　　孟桥安隔空虚弹了一下她的前额，语气微恼，“女人真记仇。”
　　“就记仇你咬我啊？”
　　女孩半仰着头坐在阳光里，眸光如流动的泉水般粼粼的亮，白嫩的脸颊上笑意促狭鲜活，一丝阴影也无。

　　听着男孩下楼的脚步声，谷穗坐在吊椅里抚摸着刚刚一路抱上来的小白猫，小猫摸起来毛皮柔软，窝在膝头就是温软的一团……谷穗捏了长辫的发梢搔了搔小猫的脖子，小猫相是被挠到了痒痒肉一样地翻了个身，露出粉红色的肚皮，谷穗戳了戳，小猫呜呜地叫了一声，就跳到了桌上，只留一个屁屁对着她。
　　谷穗也没去捉它，就看着它在桌上慢条斯理地舔爪子，动作带了猫咪特有的慢条斯理，还有小东西短腿短脚短脖子的萌感，舔完了又在桌上滚了一滚，盯着孟桥安咖啡杯上的猫脸图案喵呜喵呜……
　　谷穗抬手压了压唇角的弧度，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是一脸爱心泛滥的样子，果然看到这种毛绒绒的小东西所有女孩子都一样……哦天啊它又开始对咖啡感兴趣了好萌好萌……？！
　　“喂！”谷穗猛地伸手把小坏蛋从桌上拎了起来，但是仍然没来得及阻拦它好奇地在奶油上舔了一口，虽然小小的一口看不出来，但猫脸上那一小圈的奶油痕迹真是铁证如山。
　　白色的一猫脸，沾着白色的奶油，偏生得一双浅黄色眼瞳满是无辜的样子……小猫用爪子摸了摸脸，又伸出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爪子 ……它又乖乖地窝到了谷穗腿上，在她身上喵呜喵呜地开始拱……
　　谷穗一时间又爱心泛滥了，想打它都下不了手，骂它它也听不懂，只好捏着它的小肚子以示惩戒……于是小猫又开始幸福的呼噜起来，很难不让谷穗联想到楼下软硬不吃只会哼哼的啤酒肚。
　　果真天下猫科本一家。
　　孟桥安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中回到了座位上，等到谷穗回过神来，只见男孩修长的手指间稳稳地夹住了一柄银制的长匙，已经茫然不觉地把一勺子奶油塞进了嘴里。
　　一声“住口”就这么卡在了谷穗的喉咙口，膝头的小猫崽子叫了一声，一人一猫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孟桥安吞下一勺奶油……他尴尬地咳了一下，“怎么了？”
　　谷穗过了几秒才找到了自己的嗓子，“好……好吃么？”
　　孟桥安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还好，我也喜欢吃甜的。”
　　谷穗艰难地把目光从他唇边挪开，落在小猫的脸上……舌尖……
　　她的目光中突然有了嫉妒的意味。

　　孟桥安打开手边的五三大礼包，一盒
　　六本，抽出的第五本是历史，平整如新的一本，翻至弟56页，赫然夹着一个份薄薄的加密文件，盖着半朽的世界树的图章，上印一个小小的字母“A”。
　　“这到底是什么文件啊？”谷穗好奇地望着，“我们为了它跑了三条街诶。”
　　“机密文件，不能打开。”孟桥安把文件袋放进包里，全然没有要看的意思，“违反校规是要降级的……降级了就不让你吃猪肘子了。”
　　谷穗装模作样地捂住了眼睛，指缝却张开了，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瞳狡黠地转动，“哎呦！我好怕！”继而松了手，做了个滑稽的对眼表情包出来。
　　孟桥安看着她，唇畔存了三分笑意，又带了些微的感慨，“真不知道你从小脑子是怎么长的……”
　　谷穗说:“从小？记不清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
　　孟桥安的笑意收敛了一点，“大概两三岁左右。这学期你应该已经学过了，混血种脑发育比人类早一些的也快一些。”
　　谷穗低了头，错过了孟桥安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带了缅怀的意味慢慢回忆说， “我最初的记忆，是……在走路，嗯，有个人抱着我，走了很久很久，最后，找到了爸爸。对的，爸爸看到我很开心。”
　　谷穗单手托着下颌，回忆时目光放锝得又空又远，语气也温吞得宛如幼童，“似乎旁边还有个小哥哥……就这些，我记不得了。”
　　孟桥安刚刚启唇，却见女孩突然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揉了一揉，“是了，爸爸当时问我，是不是七岁了……我说不是，不是……是七岁半……嘶——”话音刚落，她颅脑内似乎有冰冷的蛇类流窜，留下一瞬尖锐的痛感。
　　温热的气息从太阳穴涌入，在合适的作用力下神奇地止住了她的轻哼，谷穗感觉到脑部的血管又开始了正常的流动，血管中滞塞减轻，不适的感觉也渐缓……女孩的睫羽轻颤，慢慢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呻吟。
　　“好点儿了没有？”孟桥安轻声问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把手从女孩颅脑两侧移开，“别费力想了，你脑子有病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脑子才有病。”谷穗松懈了力气趴在桌上，只露出半张脸在外，疲惫地垂了眼，语气却仍不肯示弱，“我就是3E考试反应过激……有点头疼的后遗症而已，医疗部都说我没事了。”
　　孟桥安淡淡地弯了唇角，并没有答复，唯有眼神晦涩地变换，眸色微微转浓。
　　谷穗记事从七岁半开始，在精神系的混血种中的确太晚了，如果看时间的话，藤原莹失踪就在谷穗五岁的时候，就算她记得……有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呢？
　　——不，橘久安，想想你自己，想想你自己五岁的记忆里，清晰的有价值的——太多太多……
　　孟桥安沉默着，眉眼低垂，睫毛在浅色的阳光里在眼睑下方投下极细的影子，在清秀的脸上衬得一种莫辨男女的漂亮。谷穗看得发怔，一时间也没有继续说话。
　　直到服务生来收杯子，谷穗才转移了目光，因为刚刚喝了柠檬茶，口中微微的甜腻中泛了酸。随口问了一声，“有什么茶？”
　　“龙井、碧螺春、毛峰、六安瓜片、苦丁、铁观音、茉莉花、菊花……”年轻的服务生飞快地报出一连串的茶名，说到最后一个，眼中不由露出一点诡异的神色来，“满天星。”
　　“满天星……竟然还有这个。”谷穗眯了眼慢悠悠地笑了，唇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眼中水泽流转，眸中情绪复杂莫辨，“那么一壶满天星。”
　　孟桥安此刻也回了神，听她点茶水也微微挑了眉，饶有意兴地询问，“我怎么没听说满天星也能用来泡茶。”
　　“不是花茶，也算北京特产吧，据说很多胡同的大爷都喜欢……”谷穗对他眨了眨眼，拉长了娇嫩的调子逗他，“外地人——不懂啦！”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
　　“因为我喝了很糟糕的茶。”孟桥安抬起了半只手捂住脸，借以遮挡他抽搐的表情。
　　谷穗气定神闲把茶壶转了个方向，玻璃壶透明的茶网中是细小的暗绿色液体，倒出茶水是暗色的，透过漫上来的白色水汽能看见表面漂浮着细小的杂质，喝起来的味道有茶的香，偏偏香中带了霉味的涩，可又不像是过期茶叶的味道。
　　“满天星啊，就是茶沫子。”她细声细气地解释，“我知道的满天星分两种，一种是茶艺，茶水表面浮着一点沫子，有人专门喜欢喝这样的。另一种就是因为穷——喝不起茶叶，只能买剩下的茶叶碎末泡水喝。”
　　“我们喝的是第二种？”
　　“对呀。我以前都不知道这里有满天星，而且味道这么正宗。”谷穗又喝了一口，“别急着皱眉，其实认真品一品还是有点韵味的对吧……我爸爸以前最喜欢喝这个了，因为他从小喝到大的就是茶沫子……我常常想我爸那么土豪其实也有那么穷的时候呢。”
　　“他说喝旧茶的时候会想起老家，没有北京这么挤这么大，天高云淡海很蓝，最幸福的事是偷拿一个鸡蛋煮了蘸酱油吃。”
　　女孩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哀凉与缅怀来，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不动声色的汹涌着，云山雾罩一般地让人看不清晰。
　　她突然轻声笑了，抬起头来，问孟桥安:
　　“诶，我是不是一直忘了和你说，我妈妈是个日本人？”

　　“我不知道我父母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很小的时候，似乎是住在日本，也不会说中国话……但是小时候的事，我总是想不起来。
　　“因为侵略战争的关系吧，爸爸的长辈都受过日本欺负或者从小被教育日本人很坏……他们不喜欢我，虽然那个时候我很小，什么也听不懂，但是我记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很难讲。”谷穗默默抚摸小猫柔软的脊背，眸光微黯，“我也不知道我爸故乡在哪里，总之，我只有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我爸的亲戚，从那一次以后，很久很久，我爸爸再也没有带我回过老家，他自己也没有回去……直到他死了的时候，才有一个说是我小姑姑的人来参加葬礼，但也没和我说话。
　　“所以我一直住在北京，但最开始语言不通，也没有人喜欢我，那时候他也忙，最后搞得我就有点……说是自闭夸张了，还是有点孤僻吧，可能到现在我的脑回路也和很多人不一样。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父亲是不喜欢我的。——的存在是那么大的麻烦，让所有人都不开心，我那么不乖，那么吵……我想他不该爱我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以为’的一切有多可笑，可是错过的已经来不及了。”谷穗低了头，睫羽微颤，却没有落泪的意思，“他死掉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以前笑话他喝这种茶，现在我只能喝这个来想念他。”
　　男生温暖而且干燥的手指拂过她的眼帘，虚虚地拢在她眼前，像是在擦拭什么，她没有挣脱，只是笑着说，“我没有哭啊。”
　　“你今天话很多。”孟桥安低声说，语气温和带了微微的疑惑，“最近你出什么事了么？”
　　女孩轻轻地摇了摇头，把他的手从自己眼前拉下来，笑得温和而从容——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笑，蕴含着某种真正的宁静，超越了一个小姑娘所能拥有的韵味。
　　“没事，只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很闷很无聊而已。”谷穗慢悠悠地说着，眸中水光潋滟，是他看不懂的情愫，“所以——”
　　“你今天来找我，陪我在这里坐这么久……我很开心。”
　　她轻轻地，无比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说，“我很开心。”

　　孟桥安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觉得心底有什么潮湿的气息一点一点漫上来，并不是怜惜或者同情……而是某种感同身受的，落寞。
　　因为岁月早已将所有小孩子的委屈心情打磨平整，如今已经不在介怀那种早已能够承受的不平，只剩下浅浅的落寞。
　　他能说什么呢？此刻安慰和表白都显得太浅薄，经历过的人再懂得不过，能说出来的不开心早就不需要别人安慰了。
　　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在了解她之前的事。
　　了解她之后，就是爱了。
　　“谷穗。”他轻声开口，终于说出了那句酝酿了太久的话，那一刻他的语气竟是前所唯有的低柔:
　　“我们一起过春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