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之后》二拾一

10、Baby don't cry,cry，当黑夜不再亮起来

　　01
　　第一次，安溢和启诺知道手机的重要性，也是第一次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买手机。当初安爸爸安妈妈就是想着，家里学校不远，也担心从未拥有过手机的两个孩子会一下子对这个“危险品”感兴趣，所以才没有买手机给他们。
　　而现在，没有手机在身，安溢启诺二人似是被隔绝在世俗之外。任凭谁，也找不着了。
　　抬头望天，已明显亮完全了，启诺扯了扯安溢的袖口，缓缓启唇：“走吧，回家吧。现在去学校一定迟到了。”

　　有些拒绝，有些害怕地掏出钥匙，用轻颤的手将钥匙插入锁孔内，拧开。这些平日里该一气呵成的动作，在今天，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般，变得一顿一顿的。
　　踏入安家的一瞬间，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袭来，启诺心跳漏了半拍。
　　两年前的那个春天，那个阴沉的春日午后。
　　“你是回来和妈妈离婚的吗？”

　　霎时间启诺大脑里电光石火，这使她猛地抬起头来，不会的，不会的！哎呀我在瞎想什么！
　　“爸妈”转眼间，安溢已进了屋。启诺连忙跟了上去。
　　“叔叔阿姨，对不起”启诺低着头，不敢看两位家长。
　　“妈，你这是做什么？！”耳畔响起一声惊叫，是安溢。抬头，却见安妈妈正风风火火地收拾行李，脸上是藏不住的愤怒与失望。
　　“阿姨！阿姨！对不起，是我把安溢带出去玩的！您要罚就罚我！别走阿姨！”启诺拖着哭腔扑上去，抓住安妈妈收拾东西的手。
　　“爸爸，你快劝劝妈妈呀！”安溢焦急地向父亲求助，可父亲的表情也不好看。
　　“够了！”蹭的，安爸爸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你非要这么闹吗？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张萍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童格安那丫头不也答应消失了吗！你还想怎么样！”
　　什么？！
　　安溢启诺愣在原地。
　　安妈妈痛苦地掩面，顺着墙缓缓滑落在地，哭声支离破碎的从指缝间掉出。
　　“爸！这到底怎么回事？”安溢封了般地大吼。
　　空气静了下来，只闻得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启诺难过地移步过去，轻轻拍着安妈妈的背。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

　　02
　　十六年前，为响应“南方谈话”，为探索日益繁荣的国内经济市场，安代贤毅然放弃了他人民教师的工作，开始了他的“下海”人生。创业初期，生活异常艰难，而也就是在那时，他遇上了他这辈子最重要的女人——张萍。
　　张萍的明眸皓齿，天真烂漫深深吸引了安代贤。两人几乎是一见钟情，然而那时的张萍，已是小有成就的企业老板的女儿。小有成就的企业家当然不同意自己的女儿跟这个正在奋斗中的穷光蛋在一起，如所有俗套的剧情一般，富家千金为了心爱的穷小子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与家里脱离关系，在事业上帮助他，甚至为穷小子怀了孕。
　　在那个仍未完全摆脱封建思想的年代，“未婚先孕”是一个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难以启齿的话题。看着女朋友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看着邻居们那鄙视厌恶的眼神，看着一片漆黑的未来。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男人害怕了，退缩了。
　　终于，在一个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毫无区别的某一天，一切都变了。幸福的孕妇从幸福的梦中醒来，睁开眼，却看不见丈夫英俊的脸，听不见丈夫温柔的话语，闻不见菜叶粥的清香……她终于明白，这回，梦真的醒了。
　　穷小子扔下一切跑回老家，隐瞒了过去一年的种种，开始了新的生活。找了一份收入稳定也无挑战性的工作，在亲戚的介绍下与一个家世清白的普通女孩试着相处，没有大的不和于是决定结婚，后来还生下了一个儿子。
　　而那女人，那女人并没有按照男人的预期回到自己有钱的家里，她决定靠自己的力量生下这个孩子，养活这个孩子。不久后，她一个人，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搬到了更破旧更廉价的筒子楼。自此，她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令她不自知的是，她的寡言，她的独立，她的勤劳，她的神秘深深吸引了住在她隔壁的男人，那男人明着暗着向她献殷勤，她却不着痕迹的婉言谢绝了。
　　终于三个月后的一个暴雨的晚上，邻居男人将羊水破裂的女人连夜送到县里医院。
　　最后的结局，女人生下这个孩子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眼，她连自己孩子一眼都没来得及看。那个孩子在女人的嘱托下被邻居男人收养。慢慢的，邻居也靠建材生意发了家。

　　“而那个孩子，就是童格安。”

　　03
　　故事结束，故事结束很久了，却迟迟没有人作出回应。作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刚才安爸爸的叙述就像一颗深水炸弹，使启诺的内心世界瞬间颠覆。那么，作为他最亲近的人，在第一次听到如此荒唐之事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
　　启诺忍不住偷偷看了眼安溢，那个眼神，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带着怎样的同情。
　　“当我第一眼见到启诺时，我就觉得她与张萍长的奇像，又听说她的父母都不再身边，我是抱着‘就让我好好弥补对那孩子的遗憾’的想法来照顾她的。当时真的以为，是张萍带着她再嫁了，也一度以为，启诺……真的是我的孩子……”安爸爸垂着眼带着抱歉的神情扫了启诺一眼，不敢与她对视。“但是，后来启诺的父母回来了，还出了那件事……我就明白，她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孩子！”
　　听着话的两人同时望向启诺，启诺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安爸爸自顾自地继续：“后来，你们上了初三，认识了，认识了童格安。当小溢在饭桌上说起她与启诺长得近乎一样时，我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安爸爸死灰般的眼神突然迸出光彩，像死人的回光返照一样，“直觉告诉我，童格安或许是我的女儿！我偷偷去了学校，终于看见了她！那一瞬间，我笃定，她一定是张萍的孩子！比起启诺，她眉宇间的神采更像当年的张萍！”
　　安溢的心，像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冰透，一点点的下沉。

　　“启诺，以后有事就招呼哦，别客气呀！”
　　“启诺说不来，说可以自己出去买着吃”“哎呀。”安爸爸将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一把抓住启诺的胳膊热情地将她拉进屋。“启诺我不是和你说了别客气嘛！就在安叔叔这吃，没事！”。
　　“没关系，别担心。以后每天就来安叔叔家吃，叔叔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那你们俩就去草原。”安爸爸一脸认真，表情里有不容辩驳的威严。而被打断话的安妈妈同两个孩子的表情一样错愕。“但是，安叔叔，其实，我觉得我可能去不了。这个好像要签家长同意，但我爸爸妈妈……”“这个别担心，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会帮你跟学校沟通的。”安爸爸给了启诺一个充满安全感的微笑，让她一下子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安爸爸的时候。
　　“班里转来一个女生，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安溢抢答，又强调一句“真的是一模一样！”安爸爸正夹菜的筷子“啪”一声掉到桌上……

　　为什么？我早该发现的呀！可是，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家？许多个疑问此刻一齐冲上大脑，但显然此刻大脑运转速度太慢，根本应付不过来。怎么办？头疼得好像快炸掉一样！
　　“啊！”安溢痛苦的大叫一声，夺门而出。

　　04
　　“安溢，安溢！”一边是承受着排山倒海而来的惊愕与痛苦的安溢，一边是怨念深重失声痛哭的安阿姨。启诺选择了前者。
　　“安溢！等等我！”启诺追去。
　　从不知道安溢的体力这么好，上了后山，追了一路，却还是将人跟丢。
　　忽的，狂风乍起，伴随着响彻天际的雷声，这场景似曾相识。四年前，那个内蒙古的晚上……不同的是，这次我要一个人面对，身边没了你。
　　后山不是黄岗梁，虽然海拔不高，但启诺只来过几次，不熟悉的地形，加上雨中易打滑的青苔路，让启诺一下子慌了起来。
　　“安溢！安溢……”歇斯底里的哭喊声被拍碎在滂沱大雨中。“不要丢下我，安溢，不要丢下我……”启诺蜷在树边，嘴里淌进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知所措中，冰冷的身体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重重的喘息声盖过了自己的哭声，伴着哗哗的雨声，冲撞着启诺的心田。
　　“安溢，你别难过！”由于两个人都是蹲坐在地上，启诺无法转身回抱住安溢，所以他只有抓紧那双纤细却有力手臂，仿佛这样可以传递给能量与他信心。
　　“傻瓜，你自己都哭成这样了，还来安慰我。”安溢抱着启诺，轻轻摇晃着，突然间，心安了下来。
　　启诺在这温暖的怀抱中，轻轻闭上了眼，嘴里念叨着“一定会没事的，那只是做梦，安溢一定会幸福的。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变好的……一定会没事的……”声音越来越小，睡意越来越浓，进入梦乡前，启诺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是呀，安溢这么好的男孩子，有什么理由不幸福呢？

　　05
　　一觉醒来，虽然不知道一切是否还原如初，但令启诺欣慰的是——至少雨停了。
　　“安溢，安溢”启诺小声唤着他，意识到两人就这样抱着在树下睡了好久后，不禁脸颊绯红，但嘴角拼命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却出卖了她。
　　“嗯？”安溢迷糊转醒，刚想活动下身子却只觉一阵酥麻。
　　“怎么了？”
　　“腿……啊，还有肩膀，好像麻掉了”
　　启诺紧张地从安溢怀里脱开，“没事吧，还能动吗？要不我们过一会儿再走吧。”
　　“走？去哪儿？”
　　启诺被问得愣住了，“当然是……回家呀。你忘了……”
　　回家？果然，疯狂过后是不得不回归现实的愤恨与心痛。
　　安溢踉跄地站起来，幸好有启诺扶着。
　　“走吧”

　　进了家门，毫无意外的，又是沉重悲伤的气氛。安爸爸安妈妈坐在客厅里，桌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张白纸。
　　那是什么？安溢走过去，拾起那张纸。
　　离婚协议书。
　　是妈妈起草的离婚协议书，下面女方那一栏还有她的签名。
　　什么？！安溢惊恐地望着妈妈，真的……只能离婚吗？
　　“小溢，你过来”安妈妈柔和的眼神中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冰冷。安溢默默走了过去。“爸爸妈妈离婚了的话，你”安妈妈让安溢坐在她身边，轻轻揽住儿子的肩膀“会跟妈妈的吧。”
　　果然，启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眼神复杂的看向安溢，不晓得从小生活美满，人生顺风顺水的他，能不能承受这一切。
　　见最亲爱的儿子不回答，安妈妈又补上一句“妈妈需要一个男子汉来保护”这句话无疑是那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安溢的神经，
　　“需要男子汉的保护，那不离婚不就好了吗！”安溢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还未等安妈妈对这句话作出回应，安爸爸便拍案而起，怒斥道：“你行了啊！不管怎么样，我是绝不会让我儿子变成一个没爹的孩子的！”
　　“呵，没爹的孩子”安妈妈满脸嘲讽地站了起来，与安爸爸对视着：“你还有另一个没爹的孩子，此时此刻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祈祷着你和她去父女相认呢！”
　　“你——”安爸爸的手快戳到妻子的脸上了。
　　“你什么你？安代贤我告诉你，自我知道真相起我就没有恨过那孩子！因为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但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安妈妈的眼神中充斥着鄙视，“你现在去张萍的墓上忏悔我都不生气，我气的是我怎么会遇到你这个人渣！”
　　“行了行了行了！我走！我这个人渣走总可以了吧！”启诺第一次见安叔叔暴跳如雷的样子，不自觉害怕地向后退。她看着安爸爸说是要走，却回了房间一阵翻箱倒柜，最后拿出一部手机回来塞给安溢。
　　“早就买了，本来想等你再大一点给你的，现在提前给你吧。”安爸爸拍了拍儿子的肩，“爸爸要出去一阵，想爸爸了就打电话。”

　　06
　　“喏，我在楼下信箱里发现的。”启诺把信封悄悄塞给安溢，不停地回头，生怕大人发现。
　　安溢一脸疑惑地拆开信封。
　　启诺，明天上午九点，树下咖啡屋。安溢，一定要来。
　　“这是谁写的？都没有署名啊”
　　“童格安呐”还好启诺认得她的字迹。
　　不出所料，安溢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看着那张紧张的面孔，启诺揪着心将自己的话表达完，“我觉得安阿姨说得对，上一代的纠纷没有必要去埋怨孩子。何况……”她顿了顿“她还是你的妹妹。”
　　她主动握住安溢的手，用力握紧，希望能传递给他一些信心。

　　挂着木牌的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她姣好的面容中透着些疲倦，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上，黑眼圈为她画了个天然的妆。看见是她，服务生指了指里面的包房，不再多言。
　　“童格安你来了！”刚一进门，童格安就被启诺扑了个满怀。“这些天你去哪了？”班主任曾向她说起，想打给童格安家长确认其返校时间，却被告知女儿这些天不在家，家长也不知道她在哪。
　　童格安满脸苍白地对启诺笑笑，望向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安溢。见此情形启诺自觉地闭上嘴。
　　“对不起”童格安一直看着安溢的脸。“对不起，如果我不出现在你们面前，你家……就不会变成这样”
　　“你当初要找的人是谁呀？”童格安有些僵硬地坐着，她的眼神有些慌乱，“我……我还是选大冒险吧”启诺哑然失笑，怔怔地看着她。
　　“我今天来，是来告别的。”
　　启诺一愣，突然想起安叔叔的那句“何况童格安那丫头不也答应消失了吗！”
　　“我要去别的城市，……大学，也会在那里读。对不起，启诺”她抱歉地看着启诺，“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一起上大学了。”
　　“你，你好好劝劝……你爸妈”最后三个字，她说的异常艰难，“因为，没有爸妈在身边的孩子，真的很难过。”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在地，砸出一朵深色的小花。
　　童格安深鞠一躬，嘟囔了一句“前些日子麻烦你们了”
　　转身要走，身子却冷不防地被用力拉入一个陌生的怀抱。童格安的背紧贴着安溢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哥哥”终于，她泣不成声，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很愿意承认她的亲人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