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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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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帝王妃嫔,义与外隔”,便是亲戚入觐都只能等待节令之时,何况梅长苏这样无品无爵、连“外臣”都算不上的成年男子。梅长苏本以为要等到冬至,甚至元日,才有机会拜谒静妃,却不料萧景琰的幕僚们居然真的十分辗转地寻了个名目出来。
——是说静妃打算撰写食膳养生的医书,皇太子事母至孝,遂于民间广泛搜罗医经药方,进献给生母。历代编撰类书,医、工、数、艺等杂书就少有受重视的,这一来,还真就收集到不少孤本、珍本。静妃心中欢喜,便向皇帝提出,想在东宫设宴,亲自接见、款待这些献书的善人,聊表心意。
她一向淡泊寡欲,极少提什么要求,何况这也是昌明教化的举动,皇帝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因为江左盟也献上了不少医书,梅长苏便光明正大地列席其间,随众多藏书家一道接受了静妃的褒奖。
禁宫之中,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可能说什么体己话,不过话又说回来,若真有什么私密之语,自然也通过萧景琰转达了,犯不着这么辗转曲折地折腾一通。梅长苏觉得,静妃也就是想看看自己气色如何,病情如何——毕竟,誉王之乱后,他们就再没机会见面了。
春猎时变故连连,许多细节都被梅长苏忽略了过去,如今这一趟过后,他心中隐约生出个猜测,到底向萧景琰问了出来:“静姨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
萧景琰支吾半天,还是承认了。
他这般态度,连带梅长苏都跟着紧张了起来:“静姨说什么了?”
萧景琰苦笑道:“还能说什么?让我别欺负你。”顿了顿,又小声嘟囔,“母亲还真是偏心啊……明明只有你欺负我的份……”
吞吞吐吐之间,难得带出几分孩子气的抱怨,梅长苏却没心思与他调笑了:“静姨是怎么知道的?”
萧景琰沉默了片刻,才道:“跟眼下的事情没关系,母亲一早就知道了。”
“一早”这措辞也是可近可远,可长可短,然而梅长苏实在太了解面前之人,只一瞬间,他就听懂了萧景琰语气中的那些欲言又止——大概确实是很早、很早的事情了,恐怕早在自己与静妃相认之前,甚至是,早在自己入京之前——恐怕当年静妃就知情了。
一时间,天不怕地不怕的梅宗主都有些头皮发麻:“你……你怎么能让静姨知道……”
语气中有隐约的嗔怪,梅长苏自己没意识到,萧景琰也没留意,只闷头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母亲自己看出来的吧……要不是后来……母亲也不会跟我说破……”
他没讲明究竟是什么事,梅长苏也无心追问,恍惚了片刻,才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这一年多以来,静妃种种关怀体贴、无微不至,自己是心安理得接受了,却从未想过去坦诚自己与萧景琰的私情,现在要加以说明,却是太晚了。若是春猎时顺势坦白,换取长辈的谅解,何至于现在这般头大。
萧景琰只一脸无辜的看着他,梅长苏怔愣一瞬,立刻便想明白了——春猎之时,景琰分明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啊……要怎么告诉自己……
说来说去,竟只能怪自己搬石砸脚了吗?
他脸色不好看,萧景琰也跟着忧忧心忡忡起来:“你打算怎么办?”
梅长苏想了又想,叹道:“再提反而刻意,顺其自然吧。”
萧景琰望了他片刻,道:“何必呢?”
梅长苏道:“静姨看得出来,何必你去说?”又故作玩笑,“看破不说破——说破之后就没有余地了,不是吗?”
萧景琰移开视线,静默地望着天外流云,许久之后,才低低应了一声:“是啊。”
心照不宣自然是一种体贴,可若是体贴太过了,也难免让人觉得忐忑。
譬如静妃不会向梅长苏询问他与萧景琰之间的种种瓜葛;譬如萧景琰不会来问梅长苏,他的病情究竟如何。
可梅长苏觉得,萧景琰应该是知道的——就只是直觉罢了。
且这逻辑也是说得通的——萧景琰都已经从卫峥口中逼问出自己身份,必定也知道了自己为何形貌大改,再一追查便可得知,为解火寒毒,自己付出了何等代价;再者,九安山上静姨给自己诊治过,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今翻案之事也算尘埃落定,若是萧景琰再度问起,她大约也不会替自己隐瞒了。
萧景琰既然不提,他便装作一无所知,只当这一层阴翳由始至终不曾存在过。
倒是被蔺晨嘲笑了一句:“知道什么叫捏着鼻子哄眼睛吗?”
梅长苏道:“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就够了,何必非说破不可。”
蔺晨挑眉看了他半响,折扇一摇——数九寒天,这人居然还随身带着把扇子——语声中全是装腔作势的嫌弃意味:“真受不了你,我这么英俊潇洒一个人,怎么偏偏跟你这黏黏糊糊的混在了一起?”
梅长苏笑着给他斟酒:“是是是,你蔺大公子太上忘情,我是尘网中人,不敢和你比。”
蔺晨不紧不慢地抿了口照殿红,闲闲开口:“那倒未必,你是有机会的,只是你舍不得罢了。”沉默一瞬,又换了副感慨万千的做派,“也好,要真什么都能舍下,也就不是人了,是神仙。我原本想着,此间事一了,就约你共游天下,逍遥山水,如今看来,怕是只能独自上路了吧。”
梅长苏叹道:“抱歉,又让你失望了。”
蔺晨耸了耸肩,无奈道:“行了行了,相识一场,我还不清楚你吗?你决定的事情,我才懒得多费口舌。未来之事,你心里有数就行,有什么麻烦,随时来琅琊阁找我——还记得路怎么走吧?”
梅长苏便回道:“怕是我千辛万苦地找来了,你还不知道在哪儿逍遥呢?”
两人相视而笑。许久之后,蔺晨又道:“剩下的两颗护心丹,能不吃就不吃了,有什么事情,让那东宫太子操心去。努力多活几天,说不定等我下次来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根治你寒疾的办法呢。”
梅长苏只当这话是他随口说来宽慰自己的,便也没怎么在意:“我记下了。”
蔺晨走得悄无声息。
前一晚还拉着来访的聂锋夫妇不撒手,说是敬重聂将军英风豪气,仰慕聂夫人品行高洁,非要与他们不醉无归,折腾大半夜,把一整个苏宅都闹得鸡犬不宁。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人影,只留下张字条钉在枕头边,上书龙飞凤舞四个墨字——等我回来。
梅长苏早知道他要离京,江左盟众人也习惯了他的来无影去无踪,倒是飞流失落了一段时间——吵闹不休是真,不喜欢捉弄调戏也是真,不过,这少年虽心智不全,却也明白谁真心待自己好,对蔺晨,他到底还是亲近的。
梅长苏便时常托言豫津带飞流出门玩耍、散心。
入冬后他几乎足不出户,唯一一次例外,是前日林燮忌辰,他不顾晏大夫反对,孤身一人前往林氏宗祠祭奠林燮及晋阳长公主。归来后人人都以为他会大病一场,没想到他居然撑过去了。
晏大夫为这个不听话的病人也是操碎了心,见他病情加重自然不高兴,见他病情平稳也不忘翻旧账抱怨:“现在知道静养了?你小子,早两年干嘛去了?”
梅长苏同他强词夺理:“晏大夫,话不是这样讲的。若当初我不曾费心思谋划,现在又哪来这样的清闲日子呢?”
晏大夫被他气的吹胡子瞪眼,偏又辩不过他,索性转去药庐捣腾一通,第二天一早,端出来的汤药苦得跟黄连汁似的。梅长苏喝得愁眉苦脸,甄平黎纲看得幸灾乐祸,唯有飞流懵懂无知,十分认真地对梅长苏说:“苏哥哥,喝药。快好了。”
喝了药,身体就能好起来——大约是蔺晨灌输给这孩子的观念。
梅长苏微笑着摩挲他顶上头发。
且不论良药是否注定苦口,梅长苏确实觉得自己的病情有所好转——至少今冬寒疾复发之时,远不如去年那般来势汹汹。
或许是因为前段时间蔺晨在他身上实验的那些治疗方法;或许是因为他再不必如过去那般,昼夜不休殚精竭虑地谋划翻案一事,终于能安心休养;又或许是因为,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心情松快,连带着身体状况也改善不少,梅长苏偶尔也会想想,这般调养下去,或许真的能多赚出几年时光呢?
——人在满怀希望之时,总是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求生本能的。
转眼就到了腊月。
这一年虽然诸事纷扰,波折不断,到底是安安稳稳走到了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