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苏菲张

19、白兔妈妈和狐狸们（9）

　　雨一直下，我一直走，仅此而已。
　　——宋于心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原谅我吧。
　　我身处云层之中，是不是离他很近？他是不是正藏在这一缕缕的云气中，透过玻璃看着我？
　　如果可以，我希望抹去他目光中的寂寞。
　　不知从哪一刻起，机舱淹没在寂静之中，人们大多数沉沉睡去。若是这一刻飞机坠毁，我们会很平和地死去，从一种睡眠直接过渡到另一种更深、更强大的睡眠之中。
　　在睡梦中死去无疑是幸福的，没有恐慌，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死掉。
　　我一直清醒着，痛苦像利刃一样切割着我的神经，
　　该死的是我。
　　一开始死的就该是我，而非宋启维。这样所有的悲剧都将不复存在，杜家驰的，戴维·扬的，以及我腹中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无论是宋启维，还是戴维·扬都成了将我悲剧人生的牺牲品。
　　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对我也是。我背负了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务。为了扭转悲剧，又不得不活着，可笑，荒诞，毫无希望地活着。
　　要是维明倒闭就好了，我曾这么想，可后来逐渐意识到，在维明倒下之前先垮掉的会是杜家驰。他把宋启维的遗愿视作比自己人生更为重要的东西，除非这个愿望实现，他是不可能得到解脱的。
　　他是个相当固执的人。
　　我多希望，他没那么爱宋启维，可不爱宋启维，他就不是他了，就像不爱他，我就不是我了。
　　飞机慢慢降落，再次回归到地心引力束缚之中的我，已经精疲力尽，好像刚刚经历一场激战。
　　分公司那边也只是象征性地绕了绕。戴维睡觉的时候，我拜托林妍照看下他，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漫无目的地乱转，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这是另外一个城市，我从未来过。
　　正值英国的春季，季节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国度是很容易被忽视的。这里的季节只有两个，阴天，晴天。
　　走到一半，天忽然下起蒙蒙细雨。我未改变步调，迎着雨继续走。
　　戴维·扬如果在我身边，大概会用一只手遮着我的头顶。
　　我记得有一天，我发现他家里没有伞，惊讶不已，伞在英国是必需品，好比渔夫的网。
　　“伞呢？”
　　他手捧一本小说，漫不经心地回答：“扔了。”
　　“扔了？”
　　他仍未抬头，敷衍道：“嗯，没什么用。”
　　我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会？”
　　他沉浸在书中的情节之中，许久才抬起头来，扬起右手：“这样下雨的时候，我才能用这只手给你挡雨。”
　　我觉得他的思维构造相当奇特，忍不住说：“可我还有伞啊。”
　　他漾出迷人微笑：“你的伞我也扔了。”
　　那一刻我不知该发笑，还是该气愤。怪不得最近一直找不到伞，还以为是瑞卡拿去用了。
　　如今，戴维·扬带着我的伞走了，同时在我心里留下一个无休止的雨季，留我在这片阴冷潮湿中瑟瑟发抖。
　　雨毫无预兆地转大，绵密冰冷地滑过我的脸颊。我仍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有种莫名的期待，等着什么。
　　可什么也没发生。雨一直下，我一直走，仅此而已。
　　疼痛的感觉在我体内炸开，像是火苗，瞬间映出熊熊火光。
　　我想，我只过想等到自己死心。
　　以不变的步调在雨中行走，走久了，变成一种享受。美中不足的是，回酒店的路已经记不太清。不过，就算走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总要回去的，就像总要从梦中醒来。
　　忽然，汽车的喇叭声响起。
　　我迷茫地扭过头，透过摇下的玻璃，看见齐峥神色复杂的脸。
　　转瞬间，他露出灿烂笑容：“原来世界这么小。”
　　就好像设下陷阱等我跳的人不是他。
　　我不是过分大度的人，勉强扬起嘴角。
　　“宋小姐，是在散心吗？用这种方法……可不算爱惜身体。”
　　“公干，顺便走走。谁都有自己的癖好，身体没心灵重要。一个健全的心灵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有空的话，你还是进补下你残缺的心灵吧。
　　他的笑意加深，打开车门，走到我身边。他身着深灰色阿玛尼订制西装，打了一条宝蓝领带，隐隐约约透出一股酒气，大约是刚摆脱一场应酬。
　　“一起走吧，”他望向我，似乎在寻找蛛丝马迹，“我也想锻炼下心灵了。”
　　在他接近的一瞬间我本能地绷紧了身体，立刻启动高度防御机制，恨不得撒腿就跑。
　　事实证明，智商是硬伤，居然妄想通过言语占次上风的我是多么愚昧。
　　我故意加快步伐，他在我身边却悠然自得，轻松地跟上我的脚步，比我更享受在恶劣天气下散步。这让我感觉更不好了，垂头丧气地慢下来，像只绝望的乌龟。
　　他似乎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透过雨丝眯眼看我：“去哪儿？”
　　我绷着张脸，活像被人欠了百八十万：“酒店。”
　　齐峥惶恐道：“进展是不是有点儿快？毕竟，才第二次见面。”
　　我嘴角抽搐：“才第二次见面就开这种玩笑不太合适吧，我们不熟。”
　　“投缘嘛，”齐峥抹了抹眼角的雨水，“明明只见了两次，却像认识了几年。说话也不知不觉的自在起来。”
　　只有你自己自在吧？我脑中警铃大作，这种孽缘最好立刻马上一刀斩断，再烧得灰都不剩，永绝后患。
　　雨沾在身上，凉飕飕的，忽然之间，寂寞不再那么浓重。
　　我无论多么憎恶齐峥，也无法否认，有个人在身旁，总归感觉好一些。一路上，受好奇心驱使，我偶尔偷瞥他一眼。他头发尽湿，贴在两颊，眉浅浅皱着，中央有条轻微的皱痕，仿佛是拿指甲盖印压出来的。这是张虚伪的脸，如同冰冷的模具，里面慢慢凝固的，是他僵硬的灵魂。
　　他忽的转过脸来，我来不及收回目光，被抓个正着。
　　“终于对我有兴趣了？”
　　他眼中闪着促狭的光，表情也微微融化。
　　我的右腿隐隐作痛，本想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疼痛却愈发剧烈。最后一步踏出，膝盖失去力量，几乎跪到地上，幸亏被齐峥及时扶住。
　　我不敢动弹，仿佛有根钢针从膝盖贯穿小腿，齐峥也没有动作，只是凝重地盯着我，一语不发。
　　时间凝固三十秒，我先开口：“车祸后遗症，很长时间了，已经习惯。”
　　我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几年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从未濒临死亡，从未悲痛欲绝。
　　“是吗，”齐峥很认真地审视着我，“你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个我不知道的秘密？我费尽心力搜集关于你的情报，所知道的，不过三件事。第一，你是宋家的女儿；第二，你在英国读过书；第三……”
　　话语一顿，他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令人难以捉摸：“你爱着杜家驰。”
　　我一时愣住，头脑一片空白。
　　“看来猜对了。其实，你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很简单的，要么势不两立地敌对，要么亲密无间地合作，可偏偏不是任何一种。再加上你那样维护他，就只有爱情能解释通了。或者，更准确一些，是单恋，对么？”
　　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揭穿我。他的话像锋利的玻璃碎片，划伤了我的自尊。
　　我愤怒地甩开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如同一只遍体鳞伤，佯装强悍的野猫，没走出几步便跌到在雨中。
　　我没有试图站起来，或许是觉得太丢脸，或许是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眼眶一热，纵使百般不愿，泪水还是淌了下来。我竟像个小孩，因跌倒而哭个不停。
　　过了很久，他才走过来，一面皱眉头一面念叨：“真想一走了之来着，大概是你的心灵锻炼法起作用了，我怕弃你不顾，你会死在这儿，对付警察比对付你更麻烦。”
　　我拿手背蹭蹭眼睛：“你的眼线可真多。”
　　“那又怎么样，想知道的事情还是不知道。干脆我雇你做眼线好了，帮我打听一个叫宋于心的女人，关于她的种种，如何？”
　　他向我伸出手，我犹豫一会儿，刚要拉住，便被强行托住肩膀，摇摇晃晃立起，还来不及站稳，肩膀上的手便撤回。
　　我几乎再次跌到，好在及时抓住他的袖子。
　　“很贵的。”
　　我听见他的叹息。
　　最后我们还是没能按照预定的方式回到酒店，在雨中叫了辆的士。刚踏进门口，我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才冒出个念头，脑海里的气泡还来不及碎掉，便听见齐峥开口夸赞，这酒店环境是如何如何优美，装潢是如何如何高端大气上档次……下一秒，他开始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这次我还真是预料到了他厚颜无耻的举动，可惜，只早了一秒。从积极方面来看，我至少是有进步的。这样下去，早一秒，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天……迟早有一天我能运筹帷幄，化被动为主动。
　　我正沉浸在乐观的幻想之中，齐峥忽的拿着房卡，探过头来：“你是哪个房间？”
　　“509。”
　　我随口胡诌一个数。
　　他扫了一眼房卡，笑逐颜开：“真巧，我也在5层。”
　　我简直要当场石化，硬着头皮和他一起走进电梯，盯着飞快变化的电子数字，欲哭无泪。
　　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我一瘸一拐走出去，瞥了眼身后的齐峥，重重说了句“再见”。齐峥装出一副好人嘴脸，坚持把我送到房门口。
　　我以龟速在走廊里晃荡，一不小心还真的晃荡到了509门口，看看眉眼弯弯的齐峥，尴尬地掏口袋，惊喜地发现，自己真的忘了带房卡。
　　“这下可麻烦了，不洗个热水澡，一定会感冒，你还是先到我的房间里整理下吧。”
　　他慷慨地提供建议。
　　我下意识摇头，黄鼠狼给鸡拜年，铁定没安好心，转念一想，就这样回去，难免要向林妍解释一通，去他那里倒能省些麻烦，反正看起来也吃不了多大的亏。于是，我改了口：“麻烦你了。”
　　他笑眯眯的，让我想起口蜜腹剑这个词：“不客气。”
　　跟着他走到电梯口，我才恍然大悟：“你不住五层。”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反问：“你不也是？”
　　杀千刀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