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梦》梅花五

67、讨厌

　　冰封化去，有春水开始微波荡漾。
　　黝黑的，乌深的。
　　“绛蝶？”赵成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但是马上，守在门外的智儿都听见皇上惊喜的叫声：“绛蝶！你醒了！”
　　过去赵成岳幻想过绛蝶如能再见到自己时，第一句会说什么，但是现在，幻想成真的时刻，绛蝶他，……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的脸上神情疲惫，似乎投来一个眼神也是件很费力气的事。赵成岳急切而激动地把脸凑上去：“绛蝶，看着朕，不要睡，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但绛蝶明显不是不舒服那么简单，眼波抖动一下，里面是瑟缩、茫然，还有陌生。
　　“绛蝶，说句话呀，别装作不认识朕……”赵成岳嘴角扯动，似乎在笑，“别这样，……你可能够说话？朕可是你的皇兄，呵呵……呵……”
　　勉强的呵呵声尴尬地停止，赵成岳发现，绛蝶在尽力地蜷缩，那样子让他明白，如果绛蝶能动弹的话，一定早就奔下床跑掉了。
　　那不是深不可测的潭水吗？怎么让朕这样清楚地觉察到你在恐惧？像一个突然被从父母怀抱里剥夺的孩子，那样紧张，那样可怜。赵成岳只得停止吓唬孩子的举动，收回身子，长出一口气：“来人，宣杜太医。”

　　对于胡须花白，慈眉善目的杜太医，绛蝶倒是出乎意料地配合。不但由着他检查和问询，最后竟还放心地睡着了。
　　“皇上也看见了，三皇……殿下……”杜太医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应该是忘记了很多东西，宛若孩童，至于到底忘了什么，记得什么时候的事，为臣一时还真是不好判断。”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记起来？难道就这样下去不成？”赵成岳急道。
　　“这个……不好说。微臣给殿下开些正源敛神的药，可能慢慢会回复起来吧，另外，如果多提及营造些从前场景，加以诱导，或许有用也未可知……”
　　“那么，他身体如何？除此之外别的地方可有大碍？”赵成岳觉得老头说的全是废话。
　　“这……”杜太医还没从被打击的沮丧心情中恢复出来，连人家怎么治的咱都弄不明白，妄加判断实在有些牵强，“微臣愚钝，不过从脉象上看，殿下他应该不会再有性命之忧，只不过，好好的人这么着折腾，必然元气大伤，后患……应该是少不了了。”
　　“后患？还能再有什么后患？”赵成岳底气不足。他心里也是明白的，人又不是泥巴捏的，死去活来的有几个能经得住啊。
　　“这……体虚纤弱是肯定的了，其他……容微臣再仔细观察吧。好好将养应该无甚大碍……”杜太医躬身。
　　“好，那杜太医你先下去吧。”
　　看他退下，赵成岳又召进荣雨：“怎么样，卢秀实有消息了没？”
　　“回皇上，现在三个城门都封了，进出检查甚严，却始终未见卢大夫出现，料想此人定没出城，属下正派人挨家挨户搜寻，应该不难找到。”
　　“好，叫他们仔细些，快一些。记住，可千万别伤了他。”
　　“属下明白。”
　　赵成岳摆手命他下去，走到绛蝶床前。
　　唉，绛蝶，你会不会觉得朕变老了呢？朕现在自己都时常觉得精神不济呢。可你一点也没变化，而且，还变得更小了……真的，真的都记不起来了吗？那没关系，可你最起码，也该记得朕吧。
　　手指描摹着他沉睡中的眉眼，工笔般的精致巧妙，又带着写意之法的灵动色彩，便是顾恺之的洛神赋里，也断然找不出这样的神韵。绛蝶啊，男子不该这么美的，你让朕，快把命给赔上了！

　　绛蝶慢慢恢复起来，能够在床上活动，能够正常进食，只是，仍然像轻轻一戳就会倒一样。那剂猛药，似乎耗尽了他仅存的一点力气。
　　好在，他还年轻；力气，还可以积蓄。
　　但赵成岳又陷入新一轮的苦恼之中，绛蝶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记得，几乎不说什么话，清醒的时候，只会眨着眼睛打量周围，最糟糕的是，他好象特别恐惧赵成岳，一看见他，就把手抱在胸前，直往后缩。
　　赵成岳扪心自问，从前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绛蝶的事，长得，也并不比哪个宫女太监更坷碜，他现在，到底怕什么呢？难道，他潜意识里是这么的怕朕，恨朕？曾经的所有温存体贴，都是装出来的？不然，他怎么会……
　　不，不能想，一这么想赵成岳的心就会像刀割一样。他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没道理的，朕不会看错人，就算朕错了，也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或者，你只是怕朕穿的这身龙袍？
　　霹雳声中旧岁除，为惊疫魃燃青竹。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甭管是震耳欲聋的爆竹，还是贴的花红柳绿的桃符春贴纸，赵成岳都没往心里去。总惦记着绛蝶，连除夕夜都过得索然寡味，心不在焉。
　　绛蝶就安置在他的寝宫里，萱妃的旧住处。有时候赵成岳甚至觉得历史重演了，因为像对萱妃那样，他甚至不敢随心所欲地推开那道一墙之隔的房门了。思念像长了草的荒原，却不忍心看到绛蝶眼里的恐慌，退缩的身影。
　　“他怎么样？”只能向伺候他的宫女打听，赵成岳真是悲哀。
　　“殿下他今天精神不太好，没精打采的，饭也吃得不多。”
　　“药吃了吗？”
　　“吃了，不过吐出来不少。”
　　“什么？”赵成岳一惊，“怎么吐了也不叫御医？”
　　“不是不是。”宫女赶紧解释，“不是呕出来的，是含在嘴里，自己吐到地上的。”
　　“岂可由着他胡来？”赵成岳终归还是不放心，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或许，只是给自己一个理由。
　　绛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见赵成岳进来，竟吓得一下子坐起来，扯着被子就向墙根退。
　　赵成岳郁闷无比，慢慢走过去：“绛蝶，你就那么不想见朕？”
　　乌黑的眼睛盯着他，里面只有四个字：“我想逃跑。”
　　赵成岳跪上床，强行拉过绛蝶捂在胸前的手：“你真的不记得朕了？”
　　像往常一样，他得到的答案是恐慌的眼神和频繁摆动的头。
　　手是热乎乎的，也慢慢停止了挣扎，赵成岳难过极了，却怎么也不想松开：“绛蝶，你讨厌我？”
　　绛蝶的头小幅度地摇了摇。
　　怎么？赵成岳又惊又喜：“你明白我的话？你刚才说不讨厌朕……不讨厌我？”
　　很久之后，他看见绛蝶点了点头。
　　赵成岳把他的手拉到胸前：“那你，为什么看见我要躲？”
　　又过了很久，绛蝶用另一只手按住胸口，嘴里发出几个音节：“这里……会疼。”
　　哗地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把赵成岳冲垮了，他紧紧把绛蝶搂在怀里，由他作完小小的挣扎，然后归于安静。
　　“绛蝶，习惯了就好了，慢慢就习惯了，习惯了就不疼了，不要躲着朕……”赵成岳像哄小孩一样连声嘟囔。
　　他只要一个答复，这个答复尤其让他满意，满意得让他马上忘记了答复的内容。
　　绛蝶，他的心，为什么会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