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梦》梅花五

68、灯谜

　　赵成岳走进房内的时候，绛蝶正专心致志地在棋盘上摞棋子玩，圆圆的棋子摞得老高，摇摇欲坠，倒是还没有轰然倒塌。
　　为了唤回他的记忆，原来他用过的东西，弹过的瑶琴，下过的围棋，赵成岳都给搬了过来。却没有用，绛蝶看着它们毫无感觉，似乎根本都不知道是做什么使的。就像那围棋子，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被他摞成雷峰塔。
　　赵成岳看了一会儿，在心底叹了口气：真的像个孩子一样了吗？其实，这样也未必不好。
　　他走过去，雷峰塔恰巧倒了，棋子噼里啪啦洒了一片。赵成岳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枚棋子递了过去：“给。”
　　绛蝶抬眼看他，抖了一下，但没有动。从上次后，他好像真的慢慢习惯了赵成岳。
　　“绛蝶，今天晚上朕带你去看灯会好不好？”赵成岳看着他细瘦的肩膀，轻声道。
　　绛蝶狐疑地盯着他，没说话。
　　“出宫，去玩，好不好？”赵成岳继续道。
　　接下来，他看到一个大大的微笑。

　　一元复始，大地回春，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
　　每逢上元，人们必然要合家团聚，赏月观灯，燃放焰火，共吃元宵，以示庆贺之意。
　　赏灯活动自汉有之，到了宋代则更加兴盛，灯节能足足持续五天。所以，今天，夜刚刚拉开帷幕，临安城中，皇宫内外，大街小巷早已点起彩灯万盏，引来无数布衣华服，盛装女子赏玩流连了。
　　“稳一点。”赵成岳一手搂着绛蝶，一手扒着车厢嘱咐侍卫道。马车行驶出了宫门，明显嘈杂起来，人群的喧闹，叫卖声，焰火声，一阵阵涌将进来。
　　便装带绛蝶出宫赏灯，着实是有些不妥之处。先不说两人的安全问题，单就是绛蝶大病初愈的身体能不能经得住这一圈折腾还有待商榷。不过，赵成岳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能哄得绛蝶高兴，看他脸上露出满意希求的笑容，再麻烦也是不怕的，便冒一次险又怎样呢？
　　话虽如此说，赵成岳一路还是时刻保持紧张，密切关注，生怕绛蝶有哪里被晃荡得不舒服。好在绛蝶今日精神很好，临来时吃了满满一小碗汤圆，现在也是兴致勃勃，时不时掀起厚厚的帘子往外看。
　　“绛蝶，有没有哪里难受？”赵成岳问。汤圆虽是宫中特制，究竟糯米不好消化，吃太多积了食反而不美。
　　绛蝶没回答，脸还贴在窗口专心看着。赵成岳拉回他来：“行了，呆会儿我们下去好好看，留神被风吹了。”
　　绛蝶靠在他肩上，非常老实，昏暗中脸庞反射过一丝雪亮的光辉，赵成岳心中一动，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自重新见过绛蝶后，他还从来没有亲过他，同床共枕更是不可能的了，赵成岳实在不想去做一件得不到回应的强制之举。
　　绛蝶没有反对，微侧了头看他一眼，赵成岳把他搂得更紧，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车停了，在一条五光十色，热闹非凡的宽阔街道前。这里是群灯汇聚，最为阜盛的一条街，呆会还会有舞龙舞狮的队伍前来。赵成岳跳下马车，远眺了一下，不算太长，绛蝶走个来回应该没什么问题，只别被人挤着就好。
　　他撩开布帘，几乎是把里面那个穿了两层毛裘，裹的粽子一般的人半抱下来的。
　　搀着绛蝶往里走去，“绛蝶，喜欢吗？”没有得到回答，但也不需要回答，绛蝶眼中露出的喜悦，比美酒还要令他沉醉。
　　两个侍卫警惕地跟在两丈多远的地方，皇上不许他们跟着打扰，可人多物杂，须得谨防二人出什么闪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小灯笼忽明忽暗，灵动跳脱；灯楼灯树高大闪亮，直插入云。凉风清冽，不曾催开百花，却先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烟火直冲上天，又自空而落，真如星河陨落一般壮丽。
　　皓月当空，鼓乐舞之。对面的社火百戏台子，已经搭上了，几个精干利落的艺人，在台上布置器械，活动手脚，谈笑风生。
　　有达官贵戚的名贵车辆穿行而过；也有扎着小纂的贫民孩童追逐打闹；有发出悠长叫喊的买卖人，挥散糕点的蒸腾热气；也有斜插雪柳的娇艳女子，留下一路的暗香盈袖。
　　元夕欢腾，一派胜景丽色中，赵成岳却只看到了毛裘里那张玉白的脸，那双比星辰还要亮上几分的眼睛。交融的灯月，绚丽的焰火，悠扬的笙笛，灿烂的社舞，宝马香车，雾鬓云鬟，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他所设，为他而衬。
　　两手相执，静默无语。是的，不须多讲，话一出口便是为蛇添足。
　　万金无价，此时只要拥有这幸福到几近酸楚的一刻。谁共我，醉明月？就是你啊，绛蝶。是你让我百转千寻，是你让我全心关切，所以，你也要，在那灯火阑珊处，乖乖等我！
　　绛蝶失忆后不似从前阴郁，却也是极安静的，只肯用眼神来表示自己的喜怒哀乐。此时他东张西望，显见的是十分新奇开心，赵成岳宠溺地望着他，也是意兴盎然。
　　赵成岳领着绛蝶在人群里穿梭，见他眼睛盯了一个卖鲤鱼灯的半日，都走过去了还频频回首，便道：“你想要那个吗？”为了陪绛蝶出来玩，赵成岳还专门带了银钱在身上，这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了。
　　但绛蝶摇摇头，拉了赵成岳向前走。赵成岳不知其意，便又道：“没关系，想要什么说便是了，我给你买。”他指着路边另几个卖小灯笼和小玩意儿的：“那个呢，还有那个，想要吗？”他见绛蝶只是摇头，就凑在他耳边悄声笑说：“皇兄有的是钱。”
　　绛蝶还是摇头，稍顷，忽然道：“那个。”赵成岳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左前方挂了一排银光闪耀的灯，一个长须老者笑吟吟站在旁边，想必是银灯的主人。赵成岳挽着绛蝶向前靠了几步，仔细打量：灯会上的其他灯笼不是纸糊便是黄绢扎得，缤纷有余，精致不足。这些灯笼却是与众不同，全由透明细纱着意扎裹而成，连边边角角都透着用心。不必说那雅致动人的各式造型，也不必说那巧妙特别的机关设计，单就那如烟似雾的纱料，一搭眼就知道绝非俗品。
　　赵成岳笑道：“原来你不是给我省钱，是没看见好的啊。”他见银灯旁边围的人甚多，紧抓了绛蝶的衣袖挤过去，对那老者道：“老丈，这灯怎么价钱？”
　　老者捋着胡子打量了赵成岳一番，笑言：“小哥没看到那上面写的吗？老朽的灯不卖，猜对了上面的灯迷，请自拿去。若猜不对……呵呵，就再等有缘人了……”
　　说起打灯迷这项活动，在宋代还是很时兴的。两人一路走过来，也见了不少。不过别的地方的灯迷，皆是一些好玩者贴的市井俗谜，谜案无非是猜些毛笔、扫把之类的器物，高级点也就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之类的字谜了。这老者扎得灯笼风雅，谜题谜面也是与众不同，全来源于四书五经之类，在这市井俗地倒显得曲高和寡，有些别扭了。饶是这样，围得人却是越来越多，除了那些纯粹被精致灯笼所吸引而来的人，也有好些个文人雅士颇感兴趣地在那里摇头晃脑。
　　赵成岳对猜谜不感兴趣，只想快快给绛蝶拿了灯笼走人了事，可老者既然不卖，大伙又热闹得很，他也不能强抢豪夺，只得开动脑筋，陪那老丈玩玩了。
　　赵成岳踮起脚尖，灯笼上的字还没看清，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挤了过来：“老丈，这‘目字加两点不作贝字猜’是不是‘贺’字？这‘贝字欠两点，不作目字猜’想必就是‘资’字了。”老者大笑：“哈哈，正是，小哥是今晚上第一个猜出老朽迷题的，灯你拿着，拿着，哈哈。”
　　书生道：“老丈真是风雅之士，如此小生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小生再去看看，倒要多猜几个玩玩才好。”赵成岳看身边的绛蝶巴巴地望着那些灯，眼中神采流动，十分渴望的样子，生怕别人猜完了没得给他，便挤将过去，取下一盏灯笼递到他手里：“拿着。”
　　这么一来旁边的人可就不乐意了，齐刷刷拿眼瞅他们俩。老者也看见了，笑咪咪叫道：“小哥怎么没猜出来就随便拿呀。”
　　赵成岳道：“谁说我没猜出来。”他伸手取过灯笼上贴的字条，但见上面写着：人在人情在（打诗经句）。略一思忖后，赵成岳笑道：“这可不就是‘逝不相好’吗？”老者一愣，赵成岳刚刚过来是没错的，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猜出他精心编排的谜题，委实是聪明的紧了。
　　赵成岳看他发愣，笑道：“难道不是？”
　　老者回过神来：“对对对，小哥真是才思敏捷啊。拿去，拿去。”
　　赵成岳本待拉了绛蝶走，却见绛蝶手里提了一个，眼睛又望向另一个造型别致的灯笼。赵成岳奴奴嘴：“那个也想要？”绛蝶点点头。
　　赵成岳把他轻轻一撞：“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虽这么说，又朝着那灯笼走去。大伙见他刚才轻描淡写便猜出了众人绞尽脑汁也没猜出来的谜语，纷纷很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赵成岳先不猜谜，且问绛蝶道：“你要哪几个？”绛蝶手指了几下，赵成岳便上前为他一个个摘下来，不像猜谜的，倒像抢灯笼的。
　　沐着众人的诧异眼光，赵成岳把几个灯笼上的字条拿在手里，一路看过去：“辞家见月两面圆……四书……焉哉乎也……绝代佳人……左传……”待走到老者面前，赵成岳给他一张说一句：“这个，望望然去之。这个，失之者鲜矣。这个，可是‘美而无子’？”
　　老者开始还点头，后来索性不点了，看了赵成岳道：“两位公子是兄弟吗？”赵成岳看一眼绛蝶，微笑道：“如何？”
　　老者赶紧道：“没什么，老朽只是觉得二位公子端得好相貌，好才华啊，不知哪家的姑娘有如此福分……敢问府上居于何方啊？”
　　赵成岳笑而不答，看绛蝶已经拿不住那堆灯笼，接过一个：“这个还要吗？我看和那个也差不多。”见绛蝶笑着摇头，顺手便把那灯笼递给面前一个小女孩，拉了绛蝶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