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梦》梅花五

69、红果

　　不用回头，赵成岳也知道后面必然投了一背的目光。他牵着绛蝶绕进人群，左拐右闪，料想已经摆脱了那堆芒刺，不禁哈哈大笑：“绛蝶，今日为了你，我可是豁出去了。”
　　绛蝶伸手触摸那些灯笼，一下一下，手指如在雾中穿行。他觉得好玩，抬脸看着赵成岳一笑。赵成岳抓住他的手：“喂，我给你挣来的灯，都不谢我一谢？”
　　绛蝶把灯举到面前，果然在灯后说道：“你真好。”
　　虽然只是三个字，赵成岳听来却如丝竹仙乐一般悦耳，琼浆玉液一样沁心。激动了半晌，他接过两个灯笼：“我替你拿两个，我们再逛。”
　　灯笼事件让两人都兴奋起来，于是两个大男人开始像顽皮小孩一样东瞅西逛，步履轻浮，着实有些放浪。好在天黑人多，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快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时，一个大大的招牌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这招牌之所以惹眼，是因为它本身是一串不知用何物铸成的巨大红果。每枚红果上各书一个大字，合起来便是广告的对象：皇都朱记糖堆。
　　赵成岳朝招牌后的店铺望去，但见一排排娇艳欲滴的红果玉体横陈，上面还裹着晶莹剔透的糖稀，十分诱人，另有色泽鲜艳的红果糕、红果冻、红果片、红果蜜饯、果脯，也是秀色可餐，.叫人食指大动。卖红果也能卖到登堂入室，看来是老字号，名铺子了。赵成岳扭头问绛蝶道：“绛蝶，要不要吃那个？”
　　绛蝶认真看了看，对他一笑：“嗯。”
　　赵成岳很高兴：“走，我们去买。”
　　进去的时候店里买主还没有多少，等伙计把新蘸好的一盘糖堆儿端出来时，呼啦啦涌上来好些个人，赵成岳猝不及防，费了半天劲才付了帐，一手高高擎着两串糖堆儿，一手提着一包红果糕挤出来。
　　“绛蝶，怎么这么多人啊……绛蝶！？”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门口却哪里还有绛蝶的影子。赵成岳愣了一下，赶紧四处寻觅，人群中，门外目光所及处，根本没有！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门外，举目皆是人，灯火摇曳，晃得一张张陌生的脸模糊起来。赵成岳慌乱地向左狂走，找了一阵，还是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抱着一丝希望倒转回来，依然不在。赵成岳乐极生悲，仿佛被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他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绛蝶，绛蝶，你跑到哪里去了？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侍卫阿穆的叫声：“周爷。”
　　赵成岳猛然回头，天哪，阿穆身边站着的那人，不是绛蝶吗？
　　大急之后大喜又至，赵成岳听见自己的心啪嗒一下落回原处，站在那里只觉得周身都发软了。
　　他这厢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绛蝶却已一下子扑到他身边，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赵成岳心中感动，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把他拥在怀里：“绛蝶，你吓死我了。”
　　阿穆和另一个侍卫一直不远不近地保护着赵成岳二人，他见绛蝶被拥进红果店的人群挤出来后，茫然无措地越走越远，赶紧冲上去把他领了回来，送到赵成岳手里，才有了刚才那一幕。此时阿穆见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皇上搂着自己的弟弟一幅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护仔的老母鸡，想笑又不敢笑，说不得只好勉力忍着，忍来忍去，竟把鼻子忍得酸了。
　　虽说有惊无险，瑕不掩瑜，但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插曲，赵成岳也无心再逛，一行人便直接打道回府了。
　　绛蝶上车没多久，靠着赵成岳就睡着了。赵成岳虽也略感疲惫，却是精神振奋，心情激荡。他脑中一遍遍回忆着绛蝶扑过来来住自己的模样，还有灯笼后传来的那声微弱却清晰的“你真好”，嘴唇不可抑制地向上翘着：绛蝶，你这算是接纳我了吗？我要的真心，这是吗？

　　“啊——”
　　赵成岳低呼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遍身冷汗。自上次上元节灯会回来后，他就时常被同一个噩梦所困扰。他总是梦见在灯影婆娑，人声鼎沸中，怎么也找不到绛蝶的身影。一张张陌生木讷的脸孔，阻挡在他的面前，让他厌烦急躁，偏又怎么也拨不动穿不过。在人群的深处，忽然有个极像绛蝶的人别过脸来对他一笑。是你吗？绛蝶？是你在那儿吗？那人被拉着脚不沾地地越走越远。不，别走，绛蝶，等等我，等我过去找你。然而脚迈不动，手抬不起，眼睁睁看着那身影渐渐脱离自己的视线……
　　我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找你，可为什么，我总是牵不到你的手？
　　赵成岳长出了一口气，手放在还带着惊悸的心脏上，只不过是个梦，一个梦而已。隔壁那人，不是还好端端睡着吗？睡吧睡吧，只是做梦，明天还要早朝呢。
　　正打算继续延续睡眠，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熟悉的臆语，声音很大，带着不安。赵成岳一下子坐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披上衣服走了过去。
　　开了门，屋角看护绛蝶的宫人似乎也是刚被那声臆语吵醒，正睡眼惺忪地拨灯，突见皇帝幽灵一般走进来，吓了一跳：“皇……皇上。”
　　昏暗的灯光里，赵成岳看到绛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对宫人摆摆手：“你先出去，不用伺候了。”
　　绛蝶果然没睡着，可能喊了句梦话后就醒过来了吧。赵成岳接近他，轻声问道：“绛蝶，你也做噩梦了吗？”
　　宫人出去前把灯弄亮了，绛蝶的五官在他眼中慢慢清晰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清清澈澈地望着自己，干净、单纯得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赵成岳心中一震，这眼睛，既熟悉又陌生，是绛蝶的眼睛，可又仿佛不是自己深爱着的绛蝶的眼睛。
　　午夜梦回，不知何处，倒是闪烁着这么一双眼睛。
　　那又是谁？
　　绛蝶没有说话，但是赵成岳很容易地从他眼中捕捉到友善和安心的情绪。我来看你，你很高兴，对吗？这让赵成岳满足，可又觉得不知哪里不对劲。
　　是……是因为你这么毫不设防地对待我吗？
　　我记得，曾经想要在你眼睛里清楚地分辨出情感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就算在我完完全全侵入你的时候，在你主动把嘴唇送上来吞噬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辨不清那烟雾缭绕的深潭下掩藏的东西呢。
　　因为看不清，所以才更想要去拨云散雾，抓出你的真心吧。
　　抓不牢，看不清时，我已经爱上了你。
　　现在看清了，我更加不会改变。
　　在我心里，有一株深深的爱，枝繁叶茂，情根深种，所以，不论你是死是活，是美是丑，是痴是傻，是爱我还是不爱，我都没法把它拔去乃至撼动。
　　绛蝶的眼睛还在无辜无害地望过来，怎么会那么明澈呢？明澈到心里有了揪扯般的疼。
　　绛蝶，我爱你这样明澈的眼睛。
　　不，不对，我曾经拒绝过一个少年，是因为他有这么一双明澈的眼睛。
　　那少年仰起脸，坚定地对我说：“我也很喜欢皇上您哪。”
　　我却对他说：“你眼睛很空。”
　　那时候我以为我是沉溺在了无底的潭水中，现在却发现在浅溪中也可以怡然而行。当拒绝的理由已经不成其为理由，我又该如何坦然面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如何忍心倾听那近在咫尺的心脏执拗跳动。
　　……云……淼……，是我对不起你。
　　是恨我了对吗？院子一隅投过来幽怨的目光，再也不给我看见你的身影，还有这份良心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起的礼物……真的伤害你有那么深吗？
　　我错了，可我做不到背弃自己的感情。我是不喜欢猜谜的，不是爱上了解谜的感觉，而是先爱上了一个复杂的谜面，才会兴趣浓厚地去解那个谜题。
　　所以，不要恨我。
　　……如果你还是恨我，就恨吧。我义正词严的去伤害你，到头来却发现错的是自己，我是该受到惩罚和诅咒的。那么，有什么惩罚，就对着我来吧，让我来承担一切，无论是怎样的辛苦和伤痛。千万不要再落到绛蝶头上，让他好好活着吧，就是这样单纯快乐的活着，否则，与我而言，那将是千万倍的痛。
　　“绛蝶，你会好好的，好好的对不对。”赵成岳痛恨自己与日俱增的敏感和脆弱，偏又无力控制，他忍不住抱住绛蝶，像抱住自己唯一的支撑。
　　从被子里伸出的手温热地落在他单薄的衣服上，绛蝶也环住他的脊背，一切是那么安静，安静地可以听到两颗心在怦怦跳动。
　　“绛蝶，我今天在这里睡好不好？”赵成岳发现绛蝶对朕这个名称代词反应比较迟钝后，就从不在他面前如此自称了。
　　绛蝶没有回答，眼睛眨了两下，像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含义。
　　赵成岳等了很久，失望一点点充溢了身心。算了，有什么意义呢，何况，他也不想那双孩子气的眼睛里失去值得珍惜的信任。
　　他平和地说：“那你好好睡吧，我在隔壁，不要怕。”转过身，向外走去。
　　“哎。”绛蝶叫他，赵成岳回过头，看见绛蝶把自己的被子打开了一角，对他发出了邀请的微笑。
　　赵成岳难以置信地揉揉自己的眼角，然后也不可抑制地露出一个极傻气的笑容。
　　躺在同一条被子里，赵成岳终于忍不住揽住了绛蝶比女子还要纤细的腰，然后把脸贴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很快，绛蝶做出了一个和以往观望举动不同的回应，他翻过身来，像泥鳅一样钻进赵成岳的怀中。滑顺的头发抵住赵成岳的下巴，传来一种清爽的气息，胸口瞬间被结结实实地填满了，赵成岳有种想落泪的冲动，为这失而复得的身体，失而复得的幸福。
　　这一夜，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