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梦》梅花五

66、壮举

　　河水潺潺未凝，流云姗姗已冻。
　　村庄里浣洗抹布的小姑娘，来来回回已然三趟，却仍见隔岸两人，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抱在那里。
　　赵成岳不想放手，不敢放手，也忘记了放手。
　　就这样吧，宁愿就这样站着，直至海枯石烂，天长地久。原来狂喜到了极致，竟是那样一种夹着丝丝凄凉的静。
　　天地一片苍茫，衣带也因严寒而变得硬脆，似乎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只有拥着的这人，是温暖的，是真实的，是绝不能放弃的。
　　但那温暖，却逐渐地退却下去。
　　赵成岳猛然醒悟的时候，怀中的温暖已全部隐退为浑然一体的冷，自己的指节也僵硬得难以伸直，他心中一颤：“绛蝶，你还好？”
　　没有回答。低下头去，便看到漆发下光洁如玉的额头和一点鼻尖，眼睫撑在那里纹丝不动，像被冻上了一般。
　　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绝处逢生更让人高兴的呢？尽管赵成岳自己也冷到无法再给与他任何温度，却又感到从心底深处，开始浮起一团热气，慢慢充溢了每个角落。他拉起绛蝶的手：“走，我们回去。”
　　手中的人瑟缩了一下，踉跄了两步，终于还是顺从地跟着他向前走去。
　　千言万语在心头流转，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算了，他回来了就好，至于想什么，说什么，怎么样，以后有的是时间。赵成岳这样想着，手臂微微加力，把绛蝶再次拉到怀中，半拥着他前行。
　　也许是偎依着更有助于取暖吧，绛蝶没有拒绝，还向他胸前靠了一靠。
　　然而没走两步，赵成岳便感觉臂弯一沉，随后，手中的身躯迅速脱离了他的控制，滑落到地上。赵成岳大惊：“绛蝶？”
　　黑色的眼帘遮盖住两汪潭水，绛蝶的身体平躺在冻土之上，突兀得有些不真实。你怎么了？赵成岳的胸腔一刹那像被掏空了似的，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略一思忖，赶紧俯身抱起绛蝶，向着来路奔去。
　　来时跑了多久，归时便又跑了多久。当看到那熟悉的建筑时，赵成约脊背上已有了洇然水汽。
　　“卢大夫！”
　　无人应答，一脚踢开外门，只看见侍卫阿穆慌慌张张地迎上来。
　　“卢大夫呢？”赵成岳心里充溢着许多莫名的忧惧和不舒服感，却没有时间去把它们梳理出来。
　　“走……走了。”阿穆被匪夷所思的现实搞得比较迷茫，一时有些语塞。
　　“什么！”赵成岳急怒交加，“去哪里了？”
　　“回皇上，属下也不知道，卢大夫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了……”阿穆看着皇上不善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还不快追！给朕把他找回来，快！”赵成岳顿足吼道。手中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头在他手中不可控制地向后仰着，这让他几欲崩溃。难道千辛万苦得来的幸福还没来得及触摸，又要无声无息地飘走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朕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放手！所以，不要再吓我！所以……朕该怎么做？！
　　阿穆一脚蹬在一棵树的半腰，极目远眺，一片茫然，卢大夫早就走得踪迹全无，却要到那里去找寻？他正在考虑是要去回禀皇上一时半会不能找见，还是弃皇上而去直接追寻，只听得赵成岳踉跄而出，朝这边大喊一声：“快下来，回宫！”
　　阿穆一愣，翻身下来，赵成岳兵临城下般的焦急面孔直映眼中。

　　马车疾驰，伴着赵成岳的声声催促，阿穆只恨不能飞将起来。
　　到得宫中，急召御医，要这要那，自然又是人仰马翻，一片混乱，赵成岳六神无主的样子把宫里的人也搞得胆战心惊，连大气也不敢喘。
　　一直折腾到下半夜，杜太医和几个御医，才终于获得圣上恩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饱经蹂躏的衣袍和一颗深受打击的心灵离开了赵成岳的寝宫。疲惫不堪的身躯，当然是救治死而复生的绛蝶累的，饱经蹂躏的衣袍，毋庸置疑是皇帝抓的，至于深受打击的心灵，却是教曾经的同事卢大夫给刺激的。那个习惯于沉默不语的卢秀实，若不是有那次冒着违拗皇太后的意思挺身而出的“壮举”，几乎都会记不住他的模样，然而，就是这么个人，怎么医术精进致斯，几乎到了让人不敢相信的程度呢？
　　杜太医的手现在还有点发抖，三皇子的事他了解得不多，但是去年风起云涌发生的一系列奇事，便是躲着藏着也没法不耳闻二三，所以，看见据说早就烟消云散了的三皇子好端端躺在那里，可把他吓了好一大跳。御医院里，他算是医术最高、资格最老的一个了，察看过三皇子胸前那缝合的极其细密的伤口，却也只有摇头嗟叹的份了。这种想也没想过的法子，竟然被一个小年轻给做成了，而且，叫死人复生，真真也担得起神医这一称了！也不知道这人如今跑去了哪里，就凭他这套本事，当初真该……
　　望着昏迷中的绛蝶，赵成岳依然有些忧心忡忡。那么久水米未进，他丝毫也不觉得饥渴，亦不想去睡，握着绛蝶的手不敢松开，连目光也舍不得移走一下。获得了杜太医的保证，驱散了所有的宫人，他终于可以稍微放下心来，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了。
　　现在赵成岳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卢大夫，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要问他。为什么终于肯答应救活绛蝶，又在这么一种猝不及防的形势下？还有，作为一个大夫，你既然有心救治绛蝶，却为何又给他一剂猛药，让刚刚回转过来的荏弱身躯在寒风里瑟缩？这样竭泽而渔、不计后果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理解，难道费那么多气力把他救过来，就是为了再毁掉他吗？还有，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那样对待朕，为什么不告诉朕绛蝶的情况好不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事实上，白天发生的一切慢慢浮回他的脑海，他不得不去触及一个他几乎不敢去考虑的问题。那个阻止卢大夫救治绛蝶的最大因素——活人心脏的来源，是怎样解决的呢？那个，那个已经不再纠缠自己的小云淼，去了哪里？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卢大夫说过这样的话吗？他不会这么傻的，他已经对朕放弃了不是吗？
　　可是，如果他没有那么傻，绛蝶又怎么会静悄悄地躺在这里？
　　他已经下令全城封锁，搜捕卢大夫了，相信不久就可以找到他，也许到那时，一切方可真相大白，迎刃而解吧。如今，还是先看着失而复得的绛蝶好起来吧，这个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只有你，只有你会让朕这么手足无措！
　　无论如何，快点醒过来吧，快醒过来对朕说话，你欠朕好多解释，朕要让你一件件说给朕听。
　　其实绛蝶中间醒过来一会儿，不过只是给杜太医的叙述里又增加了一个不如人愿的猜想而已。杜太医说他被苗药冰冻时间太久，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和意识，至于到底如何，还需要醒过来后再做检查。卢大夫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赵成岳更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他了。卢大夫，朕都不知道该怎么来感谢你，可是，到底你还给朕的这个绛蝶，还会有多少隐患呢？几次死里逃生，他本来就是若不禁风的样子，再加上致命一击，再加上几乎是奇迹的那一番冒险，却还能叫朕在河边看见他活生生的脸，除了拜谢老天，剩下的就只剩担心了。
　　没有早朝，赵成岳也根本没心思去吃任何东西。
　　只是坐着，一动不动。
　　当你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一定要是朕，是这个想你想到牙根痒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