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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爱新觉罗·永璂 ...

  •   博尔济吉特氏默默的望着庭中的人影,悄悄的捂了嘴,咽下喉头的哽咽,良久,方招呼着贴身的丫头红绡退下。
      爱新觉罗·永璂独坐在中庭,石桌上,宣纸虽被石镇纸压着,到底因着寒风凛冽,撕拉撕拉的小声作响。
      忽然,他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掀翻了桌上的东西。
      砚台、镇纸散落一地。那宣纸也撕破了飘忽忽落到了不远处。
      他抬头仰望长空,明月皎皎,照不尽辛酸泪。
      “额娘……”半晌,终究还是蹲到了地上,捡起了地上的砚台。眼泪啪嗒啪嗒的掉,竟险些站不起来。
      那还是初初开蒙,皇额娘送的,犹记得当时皇额娘言笑晏晏,殷殷期盼,点点在心。恍惚二十年过去,额娘已逝,自己亦已命不久长。
      他想,罢了,罢了。
      挣扎着,苟延残喘着,不过是为了还存了一丝念想,想要为额娘讨个公道。
      可惜,天家无情,冀盼帝王垂怜,不过是痴人说梦。
      父不以我为子,兄不以我为弟,弟不以我为兄。这,便是我爱新觉罗·永璂?
      这一生一世,竟被自己活成了笑话。
      皇额娘,儿子是不是很愚蠢?
      他呵呵笑了起来,就这般哭一场,笑一场,远远看去,竟渐渐有了癫狂之状,却又看他,目光清明冷峻,只将手团成了拳头,悄悄抵在了左胸口处。
      眼见着交了二更,贴身的太监小林子才急匆匆的从府外进来,一见他这般模样,急了,忙把手里药方子放桌上,一边儿扶了他进屋,一边儿絮絮叨叨的抱怨他不懂得照顾自个儿:“爷,您可千万珍重身子。就您这么糟蹋下去,铁人儿也挨不住。”
      屋里并没有烧炭火。屋内屋外,一般儿凄清。
      小林子伺候着他先坐了,着急忙慌的要去打水洗漱。
      他扯住了小林子,温和的吩咐:“小林子,别忙。爷有事交代。”
      小林子心里一阵慌。今儿一整天,他左眼皮子一直跳的厉害。也许该去寺里求个平安符才是。
      永璂又拍了拍他的手:“明儿早上,你去寻秦管家过来,爷有事和他商量。”
      秦管家是永璂郭罗玛法府上的二管事。老管家是他叔叔,十二年前,那尔布佐领去了,乌拉那拉皇后求了恩典,让那尔布的孙子乌拉那拉氏阿拉木齐承了家业,不想过两年,乌拉那拉皇后竟失了势,阿拉木齐并儿子乌拉那拉·宝庆辞了官职,竟带了阖府老小北上,回了老祖宗发家地,乌拉河畔,这一去,也有八年了。
      到如今,京城宅邸已颇见荒废,只留了秦管家并三四个小厮嬷嬷照应着。永璂大婚封府后,境况凄凉,如非秦管家时时帮衬一二,这日子恐怕越发难捱。
      小林子瞧着主子情况不大好,一边儿应了,想着爷今天在祭典上碰了壁,想来心境不好,寻秦管家来开导开导也好。一边儿赶紧去厨房瞧瞧是否还有热水,给爷烫个脚,洗把脸,也好睡的舒坦些。
      在拐角处正见着博尔济吉特氏和红绡端着脸盆过来,想是她们见了永璂进了屋,赶来伺候着了。
      要说起来,永璂和福晋可真算的上天家最奇怪的一对儿夫妻了。世人都瞧着这对夫妻感情不好,永璂自成年后,竟日住在书房,与书为伴。这福晋也是宅在自己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夫妻也只在宫里宣召时,才做个琴瑟和谐的样子。可小林子觉得,两个主子彼此还是有心的。皇后娘娘的私库虽说早被令皇贵妃搬空了,但是早些年,爷得的三宫的赏赐多半还在。爷虽然心灰意懒,又被内务府刻薄,到底还是积蓄了不少珍藏,大婚后一股脑与了福晋。府中用度日益捉襟见肘,全靠福晋打点周全。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个主子日子过的艰辛,爷又好个诗书,少不得逛逛书店,福晋却从不曾在此事上刻薄。便是爷挑灯夜读,福晋也从不曾忘了做些小点心送上。日常伺候也是尽心的。说来倒是个可心人,可是永璂却又不假以辞色。
      博尔济吉特氏屏退了小林子和红绡,自己伺候着永璂上了榻,取了棉被盖了,掖好了被角,这才红着眼说:“妾知道爷心里苦,只妾嘴拙,也不敢劝爷,怕反倒惹了爷难受。爷是家里的主心骨,凡事儿总归要向前看才是。额娘已经去了,她断不会舍得爷这么折腾自己。”
      永璂侧了身子,在床里墙上一阵摸索,撩开了个暗格,摸出了个镯子,牵了博尔济吉特氏的手,慢慢套了上去,这才对她说:“可是苦了福晋,跟着爷这些年,如今瞧着,倒比做姑娘时还清减不少。爷命途不济,又自惭形秽不敢与福晋亲近,这些年福晋受累了。”
      博尔济吉特氏低着头,眼泪啪啪的掉。
      永璂吃力的伸出手帮她抹了抹脸,怜惜的笑道:“这个镯子,原是孝敬宪皇后赏的,皇额娘怕皇玛姆不喜欢,便一直没戴。早些年皇额娘瞧着爷渐渐大了,便赏了爷,让爷留给爷的福晋。爷后来落魄,倒不敢轻易将这拿出来招人的眼,便藏了起来。年前爷就觉得身子不爽利,常常睡着睡着,恍恍惚惚总瞧见额娘坐在床头。想是爷的大限快到了,早些把镯子给你也好,说不准爷什么时候就去了。”
      他说的平淡,间或一两声咳嗽,博尔济吉特氏恨不得伏下身来靠他身上大哭一场,只得含泪说:“爷说的哪里话,春寒料峭的,人难免惫懒了些,过些日子天暖了,爷自会大好。”
      永璂摇了摇头,躺好了身子,眼睛掠向了窗外:“这日子过的越发没意思,倒不如去了的干净。”
      到明日清晨,秦管家来时,永璂已经坐在了书房,正翻看《梦溪笔谈》,和往日的穿着打扮并无两样,可是秦管家却瞧着永璂恹恹的模样大有不妥,又不敢逾越,恭敬的打了个千,这才说:“爷可是身子不爽利?可曾延医问药?”
      永璂抿了抿唇,不接他的话茬儿,只淡淡的说:“秦管家,永璂这里有个事儿要麻烦你走一趟。”
      秦管家躬身:“凭爷吩咐。”
      永璂这才把袖笼里掖着的旧香囊递过去,轻轻的说:“爷近来瞧着身体不大好了。劳秦管家去乌拉河一趟,亲手把这香囊交给表哥,他明白爷的意思。”
      秦管家大恸,跪倒在地,膝行了两步:“爷,身子不好便该寻太医医治才是,怎地这般颓丧?”
      永璂苦涩的笑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爷不过是暂做绸缪罢了。”
      且说永璂把挂心的事一应安排了,渐渐的茶水也用的少了,便是博尔济吉特氏奉上的汤药,也不肯再喝。
      有时小林子守夜,常见着永璂半夜里睁大了眼睛瞧着床头,眼角眉梢,倒有几分温柔。
      小林子疑心主子是不是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到底不敢节外生枝,眼瞧着永璂一日日的消瘦下去,不过几日,竟渐渐皮包骨头。回禀了宫里并宗人府,一应丧葬物事人手都仔细打点了。
      到了正月二十七那日,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博尔济吉特氏着下人把永璂移进了主屋正堂安置了,又停了两日,到二十九凌晨,正打盹的小林子听得永璂喃喃的说:“胸口好疼啊,胸口好疼啊……”
      一屋子人都吓醒了,小林子并下人连忙帮他净了身,换上送老衣裳,到底还是走了。

      且不说后事如何,便说永璂,自上元节那日,实是坐下了毛病,时不时心口抽搐着疼。他知这是心病,也不曾告诉身边的人。只后来渐渐昏昏噩噩,总听着有锁链声声,好似有人拖着长长的锁链,绕着宅子跑来跑去。
      心知自己大限到了,他倒也不怕,只是曾经梦魇时,梦到额娘坐在床头,他便一门心思认准了自己去了后,便能见到额娘。
      如此反倒是期待着死的。
      及至真的死了,果真见着有两个鬼差,执了锁链候着。倒不是传说中黑白无常的模样。乍乍看上去,不过是面无表情,阴森了些而已。
      永璂也不反抗,任二鬼差锁了自己,府邸里一片哭灵声,渐渐的也听不到了。
      亦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那路漫长而荒芜,好似天地间只这一魂二鬼,萧索的走着。
      等永璂渐渐适应了那无边的黑暗,渐渐发现,前面竟隐隐有人间城池模样的建筑。
      想是酆都城这便到了。
      那鬼差这才对永璂说:“爱新觉罗·永璂,这前方左侧是望乡台,右侧是枉死城。这留恋人间或者心有不甘的冤魂,多盘踞此二地。因你有一番因果在此,阎王特许数日后再拿你去阎王殿庭审。”
      永璂不明就里,浑浑噩噩的,就被留在了原地,两个鬼差却是不见了。
      他见枉死城内鬼声鼎沸,便想进去,不曾想守门的牛头马面见了,呵斥道:“枉死城中皆是冤魂,汝如何到此?”
      永璂愣了愣,他原以为二鬼差所说因果在枉死城,想来却不是?
      一时间无处可去,忽见不远处蜿蜒一条大河,河上有桥有舟渡,想竟是那忘川和奈何桥了。
      桥不远处,一高台耸立,阴风阵阵,送来殷殷切切鬼哭之声。
      永璂蓦然心痛不已,一边自思,为何鬼魂也会心痛?一边却又勉力支撑身体,跌跌撞撞往那高台行去。
      却见那高台上,赫然三个大字:望乡台!
      永璂随着一众新魂旧鬼,挤挤挨挨上了望乡台,举目远眺,果真见着远方隐隐绰绰处,亭台楼阁,虚无缥缈,这竟是看到了紫禁城?
      胸口又是一痛,永璂咬牙: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望它作甚!
      目光流转,瞬间怔愣住。
      但见望乡台的角落,站着一个妇人,瘦骨嶙丁,衣衫褴褛。只眼不错珠的看着他,神情殷切动人。
      他知道,那是他的额娘,他的母亲。
      “额娘!”
      他飞奔过去,跪倒在地,抱着母亲的膝盖,痛哭失声。
      那是他的额娘,是他的母亲。
      乌拉那拉氏扶起了自己的孩子,颤抖着摩挲着儿子的面庞。
      她在这里站了十年。她的孩子,尚且不满二十五岁。
      她不知道是该为儿子早夭哭泣,还是该为儿子脱离苦海而庆幸。
      “孩子,你……受苦了。”做母亲的,泪水涟涟,只这一句,道尽了千言万语。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母子俩下了望乡台,寻了个僻静的所在,席地而坐,乌拉那拉氏将孩子揽在了自己肩头,看着孩子瘦削单薄的身子,不由心头一阵恨意。
      “儿子以为额娘已经投胎转世。” 永璂平静了下情绪,“儿子每日给额娘抄写孝经,抄地藏王本愿经,便是为着给额娘许愿,望额娘早日托生到好人家。”
      乌拉那拉氏一阵冷笑:“什么才是好人家?额娘已经不奢望来世富贵。额娘在此守候十年,便是为了再见永璂一面。”
      她形容枯槁,永璂亦不知她在这地府受了多少折磨,又想起狠心的阿玛,让她无祭享,据说阴间通阳世,亦要银钱疏通。自己虽然偷偷祭祀,却不知够是不够?
      乌拉那拉氏见永璂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焉有不知儿子心思的?
      爱怜的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乌拉那拉氏说道:“额娘滞留枉死城,不能受人间烟火。永璂奉给额娘的祭祀,都在那地藏菩萨身边的目连尊者处。”
      她看着儿子懵懵懂懂,暗叹一声,又柔和的笑道:“永璂,额娘如今,怕和你不是一路的了。”
      永璂大骇:“额娘,这又是何缘故?”
      她目光冷峻,冷冷冰冰的说:“自是因为,额娘是枉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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