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爱新觉罗·永璂 ...

  •   这阴司不比凡尘,无金乌西坠,无玉兔东升。不见云霞雨露,不见花鸟虫鱼。举目间无不是阴恻恻昏惨惨,新鬼烦冤旧鬼哭。更遑论,那忘川里,白骨横出,孤魂沉浮。
      这是酆都,这是地府。
      他半跪在地,头抵着三生石,失声痛哭。
      三生石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世情冷暖,苟延残喘,浮生过往,历历在目。那是他,爱新觉罗·永璂的前世今生。
      他看着年轻时的额娘抱着刚出手的自己,美目流转,温柔慈爱,美丽大方。他看见小小的他躲在角落,看见额娘抱着五妹妹小小的身体失声痛哭。他看见小小的面团一样的十三,咧着嘴大笑,两颗小小的门牙,可爱极了。可是后来一场天花,十三也死了,额娘紧紧的搂着自己,浑身冰冷,打摆子一般的发着抖,嘶声说:“十二,额娘只有你了,十二,额娘只有你了……”
      他能感觉到那时自己的害怕,而现在,他知道,当时他的额娘一样的害怕。
      那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他的额娘是那么的害怕和恐惧,她枉为皇后,却保不住自己的儿女。
      她把最后的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永璂身上,她希望她的十二能活下去。
      他试图把手伸进三生石去,给他的额娘一个拥抱,他做不到。
      他用手指在石上描摹他额娘的眉眼,他的额娘形容憔悴,狼狈不堪,他的心里凄楚又温暖,那是他的母亲,他的额娘。
      他看到他额娘重新振作精神打理后宫,看着额娘对他嘘寒问暖爱若掌珍,几乎事必躬亲。
      只是他的额娘又怎么能勘破尽世间阴私手段?他的额娘只是一个人,他的额娘的能力从不足以保护他。
      原来他房内桌椅家什的油漆,都是做了手脚的,原来夜里常用的安息香,也是不干净的,原来他体弱多病也是有原因的,额娘以为得力的御医,竟是皇玛嬷的人,原来他们母子一直在请老鼠看香油呢。
      他哭着笑着,多么可悲啊,那时他额娘还受宠,那时他可还是个母家尊贵的嫡子呢,却还不是处处被人拿捏,生死竟系于奴才仆妇之手。
      他的母亲,拳拳爱子之心又如何?终究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无力回天罢了。
      这才有了南巡时的雷霆之怒。那是额娘积压了多少年的怨恨,那是额娘害怕他重蹈小五、十三覆辙的恐惧。
      他的阿玛不缺儿子,不缺女儿,可是他的额娘只有他了。那是一个母亲的绝望。
      额娘去时,他星夜兼程赶回皇宫看到的是什么?是那薄薄的棺材里,那皮包骨头的遗骸。
      那是他的母亲,他的额娘,是一国的皇后啊。
      最后封棺时,他嘶哑着喊:“额娘,躲钉啊,额娘,躲钉啊!”
      直到他仰倒在地,几无声息。
      是六阿哥永瑢扶住了他。他看到他眼中的一丝歉疚和恻隐,很多人低下了头——他现在看到了那时的自己,口吐着鲜血,昏倒过去。
      他看到后来,听说他阿玛回来后,去了承乾宫,他不顾身体虚弱,赶了过去,却看到阿玛命令丫鬟烧额娘的画像,额娘的朝服,额娘素日的衣服。
      他怒极,扑上去想把额娘的画像扒拉出来,却被阿玛踹倒在地。
      他抬手看自己的手,青白色无一丝血色,甚至看不出当年满手燎泡后留下的淡淡的疤痕。他在心中唾骂自己:你这个蠢货,怎么就不怀疑,怎么就不知道查一查,额娘当时是怎么死的呢?
      他用头撞三生石,只恨自己已是冤魂,竟撞不死。
      这样无用愚钝的儿子,要了做什么?
      母亲枉死,身为人子,他却懵懂不知,与畜生何异?
      可恨三生石看不破额娘的一生,他参不透前事因果,依旧不知额娘如何死的,死于何人之手。
      他看一场哭一场,身边新魂旧魄来来去去,他却浑然不知。
      他不知哭了多久。
      等他清醒过来,才意识到,他的母亲不见了。
      当时乌拉那拉氏把他引到了三生石旁,嘱咐他仔细看看过去,然后便站在一旁。
      可是他看完了前世今生,乌拉那拉氏却不见了。
      他慌了,惶恐了。
      他急急忙忙的拉着身边哭哭啼啼的新鬼挨个问过去:“你们看到我额娘了吗?”
      有的鬼魂用诧异的眼神看他,有的鬼魂自顾自的啼哭,有的鬼神无所谓的走了——这里来来去去的魂魄那么多,谁知道他是谁,问的又是谁呢?
      他惶恐的举目四望,昏惨惨的视线里,没有他的额娘。
      他跌跌撞撞的跑着,望乡台上,没有,忘川旁,没有,奈何桥上,没有。
      他冲到了枉死城门前,急切的询问牛头马面:“看见我的额娘没有?”
      牛头笑着说:“可是稀罕,这地府妇人不知凡几,谁知道谁是你额娘呢?”
      他认真的说:“我额娘是乌拉那拉氏纾云。”
      牛头顿了一顿,和马面对视了一眼,才道:“没有。”
      他不肯信。
      他的额娘说她滞留枉死城的。
      “我要进去寻我的额娘。”他要往里面冲,可是轻易的就被牛头扔了出来。
      他不肯放弃。
      一次次的被摔的鼻青脸肿,又一次次爬起来往里冲。
      鬼魂痛点怕什么?反正死都死了,可是他怕从此见不到他的额娘了。
      他不知道他在枉死城前闹了多久。
      后来他浑浑噩噩的被小鬼提到了阎罗殿。
      单见这阎罗殿竟与人家一般衙役无二。
      只见黑漆大门洞开,上书对联:
      阳世三间为非作歹任凭你
      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横批:你可来了
      他被小鬼掷在地上,高堂上一声断喝:“堂下可是爱新觉罗·永璂?”
      他本是皇子,何等场面没有见过?淡定地抬头看去,却见这阴司帝王威仪不同凡响。端看长相,端正威严自且不说,只那一身凛然煞气,足能吓得凡夫俗子三魂皆散。
      却又见阎王右侧站了一位着红袍,执铜笔的青脸汉子,想必是那判官了。
      “小子正是。”永璂不卑不亢,端正仪态,行臣子礼——他本人间皇子,堂上乃是地府阎王,他也不知该行何礼,料来也不会大错才是。
      阎王又多看了他一眼,这才说:“尔本人间皇子,享尽民脂民膏,却不曾与民谋福,不曾建功社稷。生平有围猎杀生之举,有违天和。诸番因果,本该罚你刀山地狱,二十载苦役,然后自入轮回,转世投胎。”
      判官咳嗽了下。
      阎王不情愿的又说:“然而你身上另有因果,如今诸恶尽去,自有轮转王安排重入六道轮回。你且去奈何桥饮了孟婆汤便是。”
      他大为惊奇。这阎王三言两语打发他,分明是存心敷衍。
      难道是额娘在为他疏通打点?
      他精神陡振,忙高声问:“小子无状,敢问陛下,小子额娘身在何处?”
      果然还是为的他额娘去向。
      阎王和判官看着他一副猪头样(被牛头马面揍的),默默扭头,这小子大闹枉死城门口,地府上下多多少少都听说了——倒不是他闹的太大太过,实在是他身份不同,兼且有个太彪悍的娘亲,于是地府的人多少都有点好奇心,便去围观了下——谁曾想竟是个战斗力低下的渣,还是个牛皮糖一样的渣。
      “乌拉那拉氏另有因果,前世已如云烟,你们母子情分已尽,来世与你亦再无牵扯。勿要挂念。”阎王冷淡的说。大有拍案退堂的意思。
      那判官一扬眉,上来两小鬼,竟要把永璂叉出阎王殿,直接送上奈何桥。
      永璂自知有蹊跷,他忧心母亲,哪里肯放弃,手脚乱扑腾,死命挣扎着不肯出衙门。
      小鬼一个个掰开他巴在门上的手指,架着他往忘川去了。
      孟婆身处忘川彼岸,身前一众魂魄井然有序的上了奈何桥,到她面前,平静的接过忘川水,一饮而尽,待得灵台寂灭,方有鬼差牵引至往生池,一脚踹下去了事。
      永璂是不愿在乌拉那拉氏之前转世投胎的。他生前因不舍母亲遭遇凄凉,便日日抄那地藏王本愿经,许下宏愿,只为求乌拉那拉氏转生后能一生平安喜乐。到了地府,知道母亲枉死,亦自思愧为人子,更是着念舍来世求阴德为母亲祈福。
      如今乌拉那拉氏魂魄去向不明,他又怎么舍得自去投胎?母亲滞留枉死城,本就受不得人间烟火,又死后无祭祀,若他投了胎,他日再无人为母亲打点祈福,母亲来生岂不凄凉?
      一念及此,挣扎愈甚,两小鬼不意他到了奈何桥尚且如此莽撞,一个错手,竟教他摔下了桥——那下面红浪滔滔,腥臭难闻,孤魂野鬼,载浮载沉,可不是那忘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