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满玫瑰花的路》琴瑟琵琶

12、《灯光》

　　招牌的灯坏了，蒋暮晧约了工人来修。
　　冬天的黄昏来的特别早，画廊外的小巷子淹没在薄薄的雾霾中，空气里弥散着令人不适的呛人气味。蒋暮晧点上了一块熏香，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等着来上晚班的魏林晚。
　　三个人合开的画廊工作室，露卡是最大股东，投入了工作十年来几乎所有的积蓄，招牌上那行潇洒的“转角画廊”就是露卡挂牌亲手写上去的。蒋暮晧与魏林晚最初只是帮衬，各自有着正式的工作，到露卡因为潜水意外去世，她们便同时辞去了工作，全心全意替露卡经营这家店。
　　三个女人，从孩提时代相识一起长大，过去这些年，她们选择了迥异的生活，最终又在转角相遇。露卡出国念书，因家中变故回国发展，是一名成功的注册会计师，魏林晚在出版社当美术设计，为很多大咖画过封面和内页，曾是众多发布会和画展的座上宾，而蒋暮晧，似乎是三人中过得最平凡，最简单的，毕业进了一家商贸公司，一做就是近十年。
　　暮色很沉，时间总是不知不觉间从指缝里溜走了，她们分别，又重聚，过去几年里，少女时代所有的梦境渐渐被现实冲淡，回归现实的生活，清晨与黄昏，交织着期许与失落，然后渐渐不再满腹牢骚和愁楚，只是好好做事情，好好挣钱，偶尔闭了展三个人在转角坐下小酌夜谈，沉浸在对过往的怀念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中。
　　女人嘛，谁又不是这样生活呢？
　　如果没有那场夺走露卡的意外，蒋暮晧似乎也满足了这样的日子。
　　掐指算算，露卡离开快两年了，她走时也是在初冬，蒋暮晧还记得她和魏林晚在店门口送露卡的那一幕。露卡拉着大大的行李箱，穿着几乎曳地的长裙，步履轻快的奔向等在巷口的车子，然后突然停下来，回头向她和魏林晚孩子气地，很用力地挥了挥手。
　　露卡脸上从不褪去的笑容冲淡了离别的伤感，她是她们三个人中最容易快乐和满足的那个，虽然她所经历的，远非蒋暮晧和魏林晚所知的那样平顺。
　　那时，蒋暮晧以为这不过是一场为期不足一个月的长途旅行，露卡会带着无限阳光从蓝天碧海间回到她和魏林晚身边，会给她们热烈的拥抱，会再次孩子气的在她们脸颊上用力的亲吻。
　　……
　　蒋暮晧觉得腮边冰凉，手背划过一些水滴，不知道那是不是泪水。
　　她经历过三次失去关乎生命的人，第一是父亲，第二是露卡，第三……她几乎没有勇气想起第三个人。
　　店外的招牌完全黑下去了，巷子尽头亮起了一盏灯，不知道是哪家店的。腮边的水一点点被风干，瑟瑟的，痒痒的。
　　工人还是没有来，也不见魏林晚的身影。
　　蒋暮晧抬头望着渐渐模糊的灯箱的轮廓和店名，有瞬间的神情恍惚。
　　做加泰罗尼亚专场联谊和摄影展的时候，来了很多看客，露卡挑了一条艳红的西班牙长裙，穿梭在人流间，与三三两两的友人举着红酒攀谈，魏林晚好像被认出来讨要签名和画本，然后和小粉丝合影留念，那晚灯箱似乎也是暗着，可觥筹交错间，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无需照亮的旖旎心情。
　　那时她在哪呢？在做什么？
　　好像是靠在他身侧欣赏一幅照片，摄影师是露卡的朋友，站在相框边为他们仔细介绍照片捕捉的画面，而她听得并不真切，只是思考着她自己和这个正在依靠的肩膀是否也有一个相似的未来，何时可以像照片里那两只满是皱纹的手，相携着走到一个遥远而不被打扰的地方去流浪。
　　然后画面跳跃到离开他的那个夜晚，她独自一人，喝醉了，不知不觉走回到巷子里，坐在空荡荡的台阶上。夏夜的凌晨，风是热的，泪是冷的，她仰头希望灯箱亮起来，魏林晚或者露卡悄然打开身后那扇们，迎她进去，给她一杯热茶，或者一个可以栖息的角落，她趴在膝上昏沉沉的睡着，梦里她去了遥远的地方旅行，但没有那只牵着她的手，没有露卡也没有魏林晚，她抬手去抓，一片空茫。
　　露卡说过，他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磨难和劫数，魏林晚说过，曾经拥有就够了，但是蒋暮晧在这段为期879天的关系里，得到最多的只是彷徨与迷乱。
　　露卡的噩耗冲淡了很多痛苦记忆，或者说，露卡的离开，让蒋暮晧忘记自己在那段879天的恋情里遭遇的一切。
　　她和魏林晚帮忙操办露卡的身后事，她们推迟了安排好的北非风情画主题，为露卡办了一期特别的摄影展，照片都是露卡家人和朋友提供的，遴选出最好的33张，冲洗成整幅的黑白照片，装框挂在店里。每张图片下面都配上了文字说明，是蒋暮晧和魏林晚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的，记录了那是哪一年的露卡，那是哪一片天空下的露卡。
　　看展的人问起为什么是33张照片，魏林晚说，那是露卡离开时的年纪。蒋暮晧知道，那算是露卡最好的年华了。
　　最大的一幅如今依然挂在店门口正对面的墙上，那是露卡深潜前在沙滩上的背影，落日和海平面的线条交织在一起，露卡低着头，不知道她在数沙滩上留下的脚印还是在思考。
　　露卡是那种无论如何都会表现得很快乐的女人，即使她过得异常艰辛过。所以魏林晚和蒋暮晧喜欢那张照片中捕捉到的瞬间，那一刻的露卡不是快乐，也不是不快乐，只是她自己。
　　摄影展之前，提起过往，蒋暮晧和魏林晚常常抱头痛哭，但那之后，她们相约再未流过一次泪，不管是为了露卡，还是自己，直到现在。
　　……
　　天冷了。
　　蒋暮晧回到店里，冲了一杯茶抱在手里，捂暖了僵硬的手指，拿起笔给魏林晚写了一张字条，贴在门板中间的一块玻璃上，又打了电话告诉工人改天再来。
　　闭了店，她把围巾裹紧，向着巷口相反的方向走去。
　　好像是三四年前吧，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店里布展，蒋暮晧赶着来帮忙，从巷子尽头走过来，远远看到靠在墙边抽烟的身影。灯箱线路老化接触不良，灯一闪一闪的，“转角画廊”四个字偶尔会把一束微弱的光打在抽烟人的身上，他颀长的侧影投在路边，竟令她恍惚而忧伤。
　　她太在意，就特别怕失去，但最后她还是失去了，失去了他，也失去了露卡。
　　手机在外衣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魏林晚发来的消息，不过是错过了三五分钟，魏林晚已经到店里，嘱咐蒋暮晧早些回家。
　　这条巷子很长，贯连着周边其他几条巷子，蒋暮晧按着一贯的线路，穿过两条逼仄的小路，就拐到了她最熟悉的那条巷子里。
　　她曾带着魏林晚和露卡很多次穿过这些小路，在密集的雨点中奔跑着，打着裙角和发梢都湿透了，只是为了去他住的地方看一下。那时候，不管她们各自的感情生活如何，三个人笑闹相伴的时光总是快乐的。
　　她们停在距离他家不远的巷口，露卡点着烟，魏林晚拨了电话，陪她假扮是路人。其实蒋暮晧只是想远远看一眼，他对着巷子的那扇窗里是否有灯光。那一盏灯让她觉得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有温度的，尤其在最黑暗阴冷的夜晚。
　　爱让人牵绊，灯是亮着的，未见到他，她也安心。如同她更喜欢去到店里的时候，站在巷口就能看到亮着的灯箱和转角画廊四个字。
　　离开他不足三个月，露卡走了，再没回来。
　　很长时间里，蒋暮晧不知道他是否还住在这里，是否还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栖息，她还会否在有生之年与他相逢，再见一面。但她清楚，他还活着，所以他比露卡幸运，她自己也是如此。
　　从接到露卡的死讯开始，蒋暮晧对这个世界有了重新的认知，也包括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露卡留给了她无限的思念，而他的离开，留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苍白又难以咀嚼的回忆。
　　也许，上天安排每一段际遇都有其原因，但无论如何，露卡是她生命中那个充盈着阳光和爱的亲人，而他，只是过客。
　　露卡走后，魏林晚常说，三十岁以后要为自己活着，要放手错的，要告别没有希望的，要去迎接每天的阳光，要带着笑容生活，要做自己，并且是一个更好的自己。
　　这些话，露卡也说过类似的。
　　那期加泰罗尼亚摄影展过去很久之后，也是在露卡走了之后，她的哥哥才无意讲起，露卡喜欢加泰罗尼亚是因为她在那里生活过三年，爱过一个人，但最终因为家中变故不得不离开了那里。
　　但露卡从未因此落泪，或者后悔。每当她从焦头烂额枯燥到让人崩溃的账目中摆脱出来，一定带着背包踏上新的旅程，因为她相信人生是一场美丽的邂逅，在该相遇的时候必然相遇，在该告别的时候也该坦然面对。
　　露卡相信，她还会再爱上某个人。虽然，她的美梦最终沉入了大海。
　　但魏林晚坚信，她们可以替露卡继续好好经营转角画廊，也要替露卡好好活着，好好去爱，被爱。
　　所以在距离那个院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蒋暮晧停了下来，思考了一阵，然后摸出书包底层一个很小很小的织锦袋子。
　　袋子已经有些旧了，在手里捏一下，掌心碰触硬的金属圈，即使隔着织物，还是能觉出棱角处有一点粗糙的打磨不足的痕迹。
　　然后她举步走过去，把织锦的袋子留在了台阶上。
　　房里的灯光是亮着的，透过玻璃照到巷子里，蒋暮晧折返时没有回头，也没再去想，那小小织锦的袋子最后会怎样。
　　路灯很暗，巷子窄长。蒋暮晧不知道画廊的灯箱什么时候能修好，她沿着来时的小巷走回转角画廊，灯箱还是暗着的，但店里亮着灯光。停在店门口，透过玻璃窗正好能看到伏案画东西的魏林晚，手边是她留下的那杯热茶。她再转过身望向巷口，那里似乎有个穿曳地长裙女孩，正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在走到路口的时候突然回过身，孩子气的向她微笑招手。
　　天总是会暗下去，即使没有月亮的夜里，灯还是照亮了前路。而且，第二天，总还有另一个黎明在等着她。这样想着，蒋暮晧对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微笑了一下。工作台边，是她最好的朋友，对面的墙上，是那个在天上守护她们的露卡。低下头看看鞋尖的尘土，一滴水落在了上面，又很快晕开来。伤痛也不过如此吧，总将被什么冲淡。
　　蒋暮晧裹紧了围巾，迈开步子走进了黑暗里。
　　她想，也许，她和魏林晚应该策划一次远行，也许，是去加泰罗尼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