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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轨迹》 ...

  •   魏林晚用新买的高跟鞋把项链上带了三年的镶钻石的吊坠砸的变了形。
      她的初衷是要砸碎的,但是鞋子不够结实,或者她力气不够大,总之只是变形了,歪歪扭扭的挂在金链子末梢。
      那链子也是断了,是她自己扯断的,颈侧微微的刺痛就是她发狠拉扯那一瞬间留下的战绩,也懒得上药,就那么痛着。
      把另外一只鞋跟没有受损的鞋子踢掉,魏林晚赤脚走到厨房搜罗了杯子和红酒,开瓶器,冰箱里不知打开多久的一罐黑橄榄,一点橄榄油,几片发硬的面包,奶酪,然后在客厅空荡荡的方毯上蜷缩起来。
      这些是她的晚餐,和她周四的晚间生活。
      今天她的画稿过审了,其实是好事,但是她开心不起来,不是因为没有人分享,蒋暮晧第一个发来了祝贺短信,助理也亲自跑去给她买最常喝的那种咖啡,但是她还是打不起精神去快乐,反而是一种由衷的厌倦。
      她说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这种感觉从她的脚底延伸到四肢百骸,从皮毛到骨髓,进入血管和细胞,然后是她的潜意识里面,一种她可以感受到却无法控制的疲倦,一种她可以用色彩和线条在画布上展现出来却无法抹煞的嫌恶。
      也许每个周四的夜晚,从他的公寓里出来,重新回到一个人的黑暗里开始,她的厌倦就在滋生,蔓延,然后充斥了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角落。她落笔,是那种感觉,她入睡,是那种感觉,她沉入泳池最深处试着被水压挤痛胸腔,那种感觉还在。然后她站在花洒下面,被冰凉或滚烫的水轮番冲刷着,那感觉还是如影随形。
      所以,她是真的厌倦了,每个星期四的见面,每个星期四之后漫长的六天半的等待,和这等待其间毫无头绪,毫无希望和变化可言的她的生活碎片。
      她不是这个人生活的必需品,最多是调剂,虽然他说过无数次,她不是可有可无,她是他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她知道自己在他天平上真正的分量。
      她需要把自己从他的生活中完全剥离开,就好像他每天拿起手术刀准备把一块肿瘤从病人的大脑中切除那样。或者,应该是她把他切除掉,不管流多少血,需要昏迷多久,她都需要摆脱这块肿瘤,让他停止侵害她的肌体,乃至摧毁她的精神。
      今天是星期四,他们却没有见面。
      今天是他前妻的生日,所以他要去庆祝。
      所以她一切建筑在沙漠上的希冀与些微快乐,因为他一条不到十个字的信息,瞬间,轰然倒塌。
      魏林晚觉得自己的逻辑已经被颠覆了,他早恢复单身,但是他每每去关照他的前妻,前妻的家人,而她这个本应该登堂入室的女朋友却总被他藏在见不得人的角落。甚至三年多了,她没见过他的任何家人,她不熟悉那三两个哥们以外他的社交生活圈,她不是他朋友们的朋友,她只能在值班室外的走廊如病人家属一般注视着他和那些每天与他合作的同事们笑谈,她没有走上前去与他打招呼,他也没有请她过去为她介绍大家认识,她,好像只存在于他周四下班的空间维度,填充他不用值夜班的这个并不过分漫长的夜晚。
      所以,魏林晚是真的厌倦了。
      最初,她用那些他取悦她的东西出气,比如那条项链和上面的坠子,然后她用反复的画,撕碎画纸发泄,再然后,她停了下来。
      酒杯空了,魏林晚冷笑了一下,又斟满。蒋暮晧问过她,这男人爱你吗,你爱这男人吗?魏林晚毫不迟疑的点头,但是当她深刻去回顾所有他对她情感的表达时,除了癫狂而短暂的□□欢愉,剩下的就是她衣柜里的外套,皮包,她首饰盒里的项坠,她化妆台上的香水瓶,她手机里上千上万条他发来的短信。
      他像是豢养宠物一样养着她,但是并不关心她是否快乐。他总是点她喜欢的菜,总是送她偏爱的花,总是遣了不知什么人载她安全到家,但是他却不在意她周四以外的生活和心绪。
      这个男人,持刀割除肿瘤时绝不犹豫,这个男人,也是这样面对生活和感情的。他知道人体皮下组织有几毫米,也熟记大脑上的每一条回路,但是他不知道她在思索什么,开心什么,失落什么。他不知道女人是有情感的,或者他只是假装不知道,假装不在乎,假装在忽冷忽热间和她很有情调的周旋着。
      这场周旋,持续了三年多。从他第一次在医院外的走廊见到她,要她的电话,送她回家,到这一刻。
      但这些对魏林晚来说,已经是够久了,也厌倦了,厌倦透顶。三年时间,不去掂量她的年华价值是多少,单单是那漫长而几乎将她没顶的无望等待,就已经让她再也记不得她是为了什么爱上这个人,跟了这个人。
      他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是科室里冉冉升起的新星,是站在教授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是病人潸潸落泪执手相盼的救命恩人,但是对魏林晚而言,他只是令她厌倦了,她甚至都不想称呼他是自己的男朋友,因为这似乎糟蹋了男朋友三个字。
      魏林晚警告自己不要喝醉,但当酒瓶见了底时,她还是踉跄着走回到客厅,在钥匙碗里找到那条断掉的项链,又蹒跚着奔到阳台上,开了窗,用她最大的力气抛了出去,在那道抛物线即将完全消失在黑暗里时,她筋疲力尽地趴在窗框上,对着空旷静默与远处的万家灯火,默默念了一句“永别了,彭子寒”!
      …………
      露卡的告别仪式进行到一半,魏林晚离开了会场。
      外面是极少见的冬日艳阳,轻风,冷。她在松枝错乱的林地小路上徘徊,无数次因为隐抑而沉闷的哽咽声回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一条树杈剐住了披肩,她才不得不停下来。
      松柏所谓长青,相较人的年华却易逝。
      露卡的噩耗传来已经过去月余,魏林晚还是很难接受她身边那个触手可得的鲜活生命已经逝去。
      她没有哭过,不是不想,是没有眼泪,好像一切悲悯已经在内心挥发殆尽,扩散到四肢百骸的,只剩下对未来的迷茫。寡淡的人情冷暖与生离死别让一切渴望与愿景都破灭了,再强韧的生命也是如此脆弱,露卡的笑颜,蒋暮晧的眼泪,以及魏林晚自己的,一声叹息。
      即使是彭子寒,也未曾摧毁魏林晚对生活的认信,但这次却是不一样了,露卡走了。
      对魏林晚而言,这场变故让她从一种忙碌的混沌中停下所有脚步,任何期待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退了机票,推迟了签售和其他活动,她卖掉了长时间不舍得出手的一副旧作。
      告别仪式后,她留下蒋暮晧照顾亲友,先行离开。在停车场取车子时,行道边的一台黑色路虎看上去眼熟,但面善却似是而非的相遇太多了,魏林晚径自走回自己的车边,没有再多想。打开车窗,点上烟,慢慢吞吐。
      她会抽烟,会喝酒,但是因为理智所以节制,现在也同样因为理智,她需要麻醉自己的痛觉,如果她还有痛觉的话。
      ……
      辞职是又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也不算是很草率,她和蒋暮晧简单商量了一下,和家人提了一句,然后便辞职了。没有人站出来反对,除了社里跟了她三年的小女孩,所有人都是微笑着送她离开的。
      她把这些年画的插画、设计的封面草图摆在客厅的角落里,也没有整理,然后坐在客厅里写转角画廊的活动计划书。
      加泰罗尼亚,那个听上去陌生又令露卡无限向往的地方,她终是去了,却没再回来,而自己呢,向往什么,又将走向哪里,魏林晚自问,但没有答案。
      她划掉了本该开始布展的北非风情画,然后在本子上写下了露卡的名字。她怀念露卡的笑容,她洒脱而飘逸的背影,现在这一切,就像加泰罗尼亚几个字一样,如梦如幻。
      翻出手机里露卡、蒋暮晧和自己的合影,魏林晚下意识的摸了摸屏幕,那是她们多年前的合影,在露卡出国之前,相片的分辨率不高,可是她们脸上纯真而懵懂的笑容却是清晰的。每次换设备,魏林晚都会把这张照片拷贝到新手机上面,好像这样有一部分美好的记忆会被永久保存下来。
      她扯过客厅地上的速写本,翻开新的一页,拿起笔尝试开始在纸上涂写,一个轮廓,一双眼睛,然后是弯起的嘴角,不出几分钟,她脑海里的露卡就浮现在纸面上,不是告别仪式上见到的黑白相框里的面孔,是柔和而多情的线条,是每次拥抱和亲吻大家时洋溢的热情。
      她跪下来,奋笔疾书,然后扯过更大的纸,开始把她记忆中的露卡通通画下来。
      当那张素描纸上一个鲜活的人物即将完成的时候,笔尖突然断掉了。魏林晚有一瞬的怔忪,然后尝试着继续画下去,但是没有办法。
      她跪在那里,久久的一动不动,手指握着笔感到僵硬而酸痛,其实是一两滴液体涌了出来,从她腮边滚落到纸上,把一小块签字笔的画痕晕开。然后接着又是一滴,像是干涸已久突逢急雨,她心里所有的悲伤有了裂缝。
      伏在那张还未完工的露卡的笑容上,她捶了几下,于事无补。
      笔是断掉了,再接不回去,露卡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
      ……
      夜不知是何时降临的,魏林晚睁开眼,酸软的四肢维持着入睡前的姿势,她就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躺在画稿与速写纸旁边。
      房间里漆黑一片,毫无声息,她试着尽快适应这样的黑暗,然后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由远而近的,慢慢走到身边。
      魏林晚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然后有一滴冰冷的水滴在了她额头上,在她还未完全清醒的意识里,有个人影正在俯身接近她。
      在恐惧笼罩而来的一瞬间,她便看清了那张脸。滴水的是他的头发,他的肩头,眉毛,领口的衣服似乎也是湿透的。
      他也哭过了吗?
      魏林晚必须把眼睛睁到最大,才能确认不是她在做梦。
      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彭子寒!
      “你……”她努力调整着呼吸,思考他们有多久未见了,最后一次分手之后,应该是很多很多天了。
      他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然后一只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额头,为她擦拭掉那里的水滴。
      “你怎么……”魏林晚试着坐起来,但肩头被他的手抵住了,彭子寒就势坐了下来,就挨在她身边。
      他的头发还在滴水,水滴沿着他的鬓角向下滑落,当视线适应了黑暗的时候,魏林晚就盯着那水滴,她不相信彭子寒是轻易落泪的男人,更何况,那也不会是他的眼泪。
      “你还好吗?”彭子寒问。
      魏林晚没有回答,好像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也是他追问了一句什么,她没有给他答案便转身离开了。
      “这是露卡?”他拿过她身旁皱掉的画纸,又问。
      魏林晚勉强坐了起来,缩起脚,把那张画从他手边抽走。
      她脸颊上干涩的泪痕发起痒来,然后是她心头深埋起来的有关他的记忆,和因为露卡而生的悲伤交织在一起。
      “外面下雨了。”彭子寒指着阳台的方向。
      魏林晚扭过头去看,窗是闭紧的,她没听到雨声。
      一只湿透的手臂缓缓从她背后环过来,手掌就停在她胸口,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冷的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去奋力抵抗。
      他把手臂紧了紧,她就正好靠在他一边的肩侧,他的声音从空虚的黑暗里飘过来。
      “想哭就哭吧……”
      魏林晚撇开头,望着手上的素描纸,那上面的眼泪已经干了,露卡的笑容有了褶皱,她的心也是,因为他的出现,离开,因为相爱的人最终成了陌路。
      她一贯很执拗,但却没有拒绝这个拥抱,然后她觉出自己肩头沉了一下,他的下颌就靠在那里。
      再然后,她听到很深很深的叹气,那不像是从不示弱的彭子寒,反而像是一个漂泊在外的孩子。
      他流浪了很久,终于回到了家里。
      ……
      通往孤儿院的路在丁字路口分叉的地方,那条路大致很多年前修整过,但这些年路面被来来往往的车子压得破碎成一片片,路面与人行道交接的地方,碎成了很多大小不一的石子。成年人踩上去会痛,孩子们却单单喜欢,偶尔要弯身拾起来一块形状奇异的,悄悄藏在口袋里面。
      魏林晚每个月最后一周的周四会来这里,那一天她在画廊上早班,蒋暮晧接班早的话,她几乎是午饭不多久就离开了画廊,倒几趟车子到这里。
      这些年,孤儿院的名字换了好几次,阳光,绿芽,后来才在一家美国学校的资助下稳定下来,名字也是学校校长给起的,叫明天。
      魏林晚不算特别喜欢这个名字,但是不管那墙外的牌子上挂了什么字,楼里的工作人员换了多少批,她都会在每个月最后一个月的星期四来这里。
      她助养了两个孤儿,一个男孩子,九岁,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他喜欢摆弄那些路边捡来的小石子,或者打磨光滑了送给魏林晚。他寡言,见她的笑容也羞怯,但是现在已经不拒绝她去抚摸他的头顶,或者偶尔给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另一个还很年幼,是去年的弃婴,一个先天兔唇的女孩子。
      手术费用是彭子寒支付的,术后恢复期,魏林晚安排了时间每天来看她。现在她已经完全康复,再造手术让她有可能正常的进食,并且慢慢开始学习发音说话。彭子寒说,她嘴唇上的疤痕无法消除,但是会有更正常的人生,虽然笑容有一点点瑕疵。
      这样的答案魏林晚已经满足了。
      她助养他们,只是希望帮他们走上正常的人生轨迹,尽快找到一个可以收留他们的家庭,结束颠沛的童年。虽然她还无法负担两个孩子,但是过去一年因为这两个孩子的存在,她心里有了实在而安稳的感觉。
      到孤儿院的时候,阳光尚好,她的小男孩还没有放学,魏林晚便抱着那个即将两岁的小女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为她画过一张速写,就贴在她在孤儿院的床边,是手术拆线后她第一次没有哭闹着去抓嘴上的伤疤,安静的躺在小床上,眨着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的样子。
      那一刻在她幽深的眸光里,魏林晚看到了希望。
      “明天会更好的,对吗?”魏林晚低头对怀里的孩子说。
      小女孩用小手扫过她的脸颊,好像算作一个回答。
      魏林晚笑了笑,小女孩也就笑了笑。
      她拿出手机拍照,想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笑容。照片不算太清楚,但是她和臂弯里的小姑娘沐浴在阳光下,没有阴霾和伤痛,虽然伤疤还在。
      她决定把这张不够清晰的照片发给彭子寒。
      要按发送键时,她又在后面多附了一句话:我和露卡,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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