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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圆缺》 ...

  •   2月4日的夜,是一轮满月。
      饶是凛冽的寒风从午时刮到傍晚,走在街上彻骨的冷,程尹还是决定约了朋友去店里见上一面。
      因为这一晚,是她与乔沐之分手整整一年的日子。

      这一天常是立春,成家的,独身的朋友多有了归处解决晚餐,所以程尹也只约到了牟楠。
      她们两个都是到了三十的年纪还没嫁出去的棘手问题,不同在于,牟楠根本不想嫁,而程尹想要嫁的那个人选择离开了她。

      店是程尹和牟楠过不多久就要光顾一次的首饰作坊,老板顾康妮是个与她们相仿年纪的女设计师,因为一条项链三个女人结缘,一来二去也便熟了。这晚康妮不在,看店的小女孩照例招待程尹和牟楠在展示柜旁的沙发坐下,为她们泡了一壶香片。

      牟楠起头的对话常常是她那些男人,爱的,喜欢的,追逐的,游戏的,形形色色。程尹多是听,不去做过多评价。朋友多年,她深知牟楠的性子,与其劝阻或指正,不如任她在情场上打滚,她觉得总有一日牟楠会累,会慢下脚步。因为她自己便是累了,一年过去也没缓过来。况且她面对的不是一众追求者,单只一个乔沐之。

      说到乔沐之,她望向玻璃窗外那轮嵌在天幕上的月亮。月光并不是尽然的美,她觉得清冷多一些,尤其是这个晚上。

      一年前,他们走出咖啡馆,乔沐之去取摩托车,程尹随他站在冷风里,缩着肩膀。他的影子颀长,却投射在她心底一道暗影,这道阴影随着他们的疏离愈加浓重,偶尔压的程尹喘不上气来。乔沐之转过身揽程尹到他怀里,那一刻程尹却觉得更冷,抱着他的手臂,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他太高,她仰起头也望不尽他眼里的平淡无波,而她觉得自己已是他生命里微茫渺小的存在,在他的瞳仁里已没有她的影子。这个拥抱,再不是来日相见的渴望,而是他与她的一场道别。虽然乔沐之从未提过分手两字,但程尹明白,从那个拥抱开始,他不再是她的了。

      牟楠偶尔会说些宽慰话,试图平息程尹心里时有起伏的情绪,这些情绪自然是因为乔沐之。但那个夜晚当乔沐之骑着摩托扬长而去之后,牟楠只在电话彼端很笃定地告诉程尹,不要追逐或挽回,转身走开,自当是从未认识他这个人,自当是瞎了眼蒙了心智,对这样一个渣男投入了全部的情感。

      程尹很难做到牟楠那样洒脱,对所有人都流连,都无情,游戏人间。在漫长的康复中,她不只一次,两次的问自己,问康妮,问身边最亲密的朋友,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爱不该是默默的付出吗?难道她的一场海枯石烂在乔沐之只是一段离合的际遇吗?他到底要什么?

      也许他什么都不要,只是不再爱了,或者根本不够爱。男人总是自私的,乔沐之尤其是。不是有那么一句话,最真挚与绵长的情感便是陪伴吗?乔沐之却偏偏以一种热烈澎湃且短促锋锐的方式席卷了程尹的生活,卷走了她对情爱所剩无几的坚持。

      所以程尹的康复过程很缓慢,很迟滞。

      她于是开始反思与这个男人的相遇,相知,到他逼迫她敞开心扉投入了感情,他又倏然间离开了她的整个过程。如果是痛不欲生也倒好,但程尹没有眼泪。三十岁的女人,不再因为一场失意折磨自己的情绪与身体。她只是有一重重的疑问,好像在抽身研究病例一样,审视着自己与乔沐之的这段关系。

      香片凉了,过去的事也讲得差不多,看店的小女孩倚着柜台困倦的打哈欠,程尹便和牟楠告辞出来。

      店外的街道上笼着冬夜的寒气,牟楠除了呢子大衣连条丝巾都没有,脖颈上细白的肌肤在夜色里竟有几分刺眼,就如同她时常覆在唇上艳丽的红色一样。但牟楠的眸子里没有对未来的胆怯,这一点程尹很是钦佩。

      她立起风衣的外领,把厚围巾又紧了紧,仍觉得寒意会钻进骨头里。

      牟楠在巷口等车子,点起一支烟,程尹要过来吸了一口,咳了两声。牟楠于是笑,说她也像模像样学了这些年,竟然还是不会吸烟,不会吞吐烟雾。程尹摆摆手,也不辩解。每次她小有郁闷的时候与牟楠拼个小酒,吸一口烟,但实质上她还是放不开的,正如乔沐之所讲,她的洒脱叛逆,不过是骨子里的守旧胆怯裹挟了一层坚硬的外壳,骗骗别人还可以,于他和牟楠眼里,不过是小儿科的游戏罢了。

      她其实就是个孩子,就是孩子气。

      一个孩子的爱是执拗的,一个孩子伤口的溃烂与疼痛是印到记忆深处的。

      第二日照例又要与乔沐之见面。公司里,上上下下,其实知道他们暗通款曲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大家不提,尤其最近一段时间程尹身边的同仁也不再有意无意把乔沐之的名字搬出来品评上几句。

      他是公司的黄金单身汉。样貌,才识,手腕,样样都值得那些初入职场的小女生慨叹兴奋一阵子。程尹倒没觉得什么异样,所以他表白到第三次,她才搞清楚他对她一连说了几遍的话是喜欢她的意思,是想和她在一起的意思。

      她错愕,像是不懂他所表述的语言。她的回复是端起酒杯有些傻气的支吾了一声,指着酒馆招牌上一行英文字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倒饶有兴致地仔细为她解释。他也为她讲了很多,用心逗她笑,用感伤的故事让她落泪,走在街上突然拉着她的手一径迎着风奔跑。

      他是风一样的男子,他的温度,就是灼热燃烧她到熔化,或者瞬间冰冷封冻起她一切的感官。这些她都经历过了,她努力拒绝,努力躲避,努力掩饰自己渐渐被他掠夺的感情,努力回到不认识他的日子。他太耀眼,她不敢接受这团火球,这个小她几岁的男人,完全没有爱她的理由。

      这便是她初识的乔沐之。但他们陷入胶着和疯狂时,她怕他多一些,又忍不住被他深深吸引。她只在牟楠几个朋友前落泪,在他面前,永远保持温婉含蓄的面容。

      他猝然逼迫她选择,就像他冲入她办公间,不管旁坐的目光,拉起她的袖口直接抓她进会议室,砰然撞上门。他把她灌得大醉,亲吻落在她肩头,像是要在她身上烙印一个蚀人的伤口。

      跟我在一起,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你要跟我在一起。他讲话都没逻辑,也不顾及对方感受,然后扶住她晕眩的头,捧着她的面颊端详她眼里混沌的疑惑。

      你喜欢我什么呢?程尹有太多疑问。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他和友人拼酒的深夜,发大段大段的简讯到她手机上,像是个完全昏了头的大学生。他在公司追逐她的目光让她在惶惑不安里度日。她是怕了他,而且他的所谓喜欢,真的没有道理。

      爱情里没有为什么,这就是乔沐之的理论。

      然后程尹就栽了进去,在他一次远行多日出差归来的清晨。公司里还没有人,他们在茶水间外遇到。他是并不喝咖啡的人,手里端着一个马克杯,眼底青黑一片,胡茬肆意的蔓延在整张脸上。她吓了一跳,他走过来,手撑在门板上堵住她的去路,头便向她肩头枕过来。

      她比他矮那样多,跳脱躲闪不及,便被他一句话震撼住。

      程尹,我想你。

      乔沐之曾几何时是在感情里示弱的男子,但那一刻程尹的心却软了。因为他靠在她肩头的额角带着温度,疲惫不堪的面容上再挂不住他雅痞般漫不经心的笑。

      她下意识就去摸他的颈子,滚烫一片。他眼底全是她和劳顿到极点的脆弱。他说,我累了,头疼的要死了。

      女人的沦陷就需要那一秒钟,那无需回眸便以看透她的目光。

      他带她翘班回了家,躺在她膝上盖着毯子,紧紧搂着她的腰身,好像放开手她就会跑掉。他的烧一直不退,她一遍遍给他揉着额头,帮他冰敷,他偶尔眯开眼,抓着她的指尖,什么也不说,那目光就能吞噬程尹的心。

      她三天三夜没有回家。到第三天他恢复大半精神,推开她煮的粥不肯喝一口,抓过她卷进靠垫与毛毯的温暖里。他嘴角干涩的皮肤厮磨着她心底柔软的爱意,他呼出的热气好像重复了无数遍程尹我想你,然后堵住她所有的叹气。

      于是,程尹有了这个小她三岁的地下男友,公司里人人渴慕的男子。

      在一起的三个月,天堂,地狱。乔沐之的欲念就像捕食蛛网上的猎物,先让它无处可去,再慢慢享用。程尹也快乐,心有戚戚,隐隐忧虑中享受着人生中最昏头的日子。

      她只是没有牟楠洒脱,否则乔沐之骤然转身时她完全可以了无牵挂的把他仅当成故人。

      他绝尘而去的那个夜晚之后,每一个相遇的日子都是折磨,却每天都要相遇。程尹也想过换一份工作,但又觉得为他放弃自己多年争取的职位实在是不值得。好在,除了几个八婆的同事把乔沐之端出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她需要接触他的机会不多。

      开会,她坐在距他最远的角落。用餐,她躲在没人经过的天井。真是在楼道里,茶水间遇到了,她便侧目,当他从未存在过。这样坚持到如今,她似乎是好了,但也只有牟楠他们几个知道,程尹内心的疤痕还是会隐痛的。

      2月4日的夜,是一轮满月。2月5日,是艳阳天。
      清晨他倏然出现在她的工作间,站在她桌边,手肘触碰到她放在电脑边的植物上,像是专门来欣赏她做晨报读报表的样子。程尹眼皮都不要抬,但乔沐之的声音照例飘过里。

      我把房子搬去你家附近了。去新加坡的机会也暂且不考虑,未来两年专心在这里做事。

      这番话对程尹的震撼无异于他当初莫名的表白。她不得不从埋头的工作中抽出神,低头仔细消化他刚刚透露给她的信息。

      晚上一起吃饭吧,餐厅我订好了!

      乔沐之的邀约夸张到旁边几个工作间的女同事都公然侧目。

      以后也没必要担心什么,他们知道就知道吧,我想好了!

      他说完帮她把电脑边的植物扶正,然后似笑非笑的勾了下嘴角,转身离开。

      这一整日,程尹都在炼狱里。前一晚她祭奠了他们终结一年的感情,二十四小时后,这个男人又莫名回到她的生活里。她自然是不能答应的。

      她太清楚自己疗伤过程的艰辛与苦楚。

      她落荒而逃一样提前下班,没有约到牟楠,也不敢回家,就躲在首饰店去找康妮。

      康妮连香片都没有帮她沏上一杯,打发了小妹看店便把程尹带到了外面。她们在离店不远的巷子里找到树下的长椅。冬日光秃的枝桠垂下,更显得灰败中异常的萧索。

      康妮靠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程尹的手指冰冷,心神亦然。

      我该怎么办?她惶然地问康妮。

      你还爱他吗?康妮搂着她的肩头。

      我觉得不爱了,我以为不爱了。

      如果是那样,你便不会这样跑来找我了。康妮了然而诚实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是那样,你就不会问我怎么办,会直接当他今早说的一切从未发生,会漠视他的存在,或者甚至在他站在你面前时,立马回绝他。

      可我没做到。程尹心里凄然。可我做不到。

      感情不是一条线绳,牵系两端,一朝断开便再无挂念。她是爱他的,纵然他做了很多伤她的事,纵然他骤然间远离她,纵然在无数个独身的夜晚她祈祷过这一生再不要跟他牵绊。

      但她还是没释怀,伤口还在发炎疼痛,牟楠说得对,她是瞎了眼蒙了心智,对这样一个渣男投入了全部的情感。可人生又有几次义无反顾的勇气呢?

      程尹的,想必是都用尽在乔沐之身上。

      月上了中天,牟楠也赶来了,三个女人坐在巷子里冷透的长椅上,彼此依偎,沉默。程尹点了一支烟,三个人轮流吸了一口,最后停在牟楠手里,把那还未燃尽的烟蒂丢在地上,用高跟鞋绝然的碾灭。

      放不下,就回去找他吧。牟楠一贯是洒脱的。这世上好男人太少了,剩下的,我们也不一定遇得到。乔沐之固然渣,但他还知道回来找你,还知道把家往你住的地方搬。说明还没有彻底渣。慢慢驯服吧,但这一次,你不能再做以前唯唯诺诺的程尹。

      你要告诉他,你也爱他,光是把他家事做的停当,每日在公司偷偷注视两眼,还不够!你就大胆说爱,大胆□□。管他乔沐之和公司那些八婆怎么想!告诉那混蛋,在他离开前,要么好好在一起,不顾一切,要么他彻底滚出你的生活,别再彼此纠结。

      或者再给自己个机会,试试呢?康妮放柔声音,拍拍程尹的肩。

      从最初的慌乱中慢慢平复下来,程尹指尖不再冷到骨子里。366个疗伤的日子以后,她又来到了感情的路口。微仰起头,她眼前的月光还是银白色朦胧的一片,像她儿时房间的烛灯,总在黑暗里给她一丝清寂的慰藉。

      月是阴晴间变幻,人又何尝不是。她望着地面上烟蒂的腐尸,想着若干年后,怕是再不能爱,再爱不动了。

      乔沐之,这三个字真让人疼痛,但还会继续疼痛吗?自问时,她心里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动起来,三个女人又沉默了。
      程尹并未接那个电话,至少没有准备马上接起来。她呼出哈气,在枯干的枝桠与清冷的空气里找寻着自己的勇气。

      掏出手机,他的名字在屏幕上跳跃,一遍遍的,从未间断,像是她的心跳和脉动。
      黑暗的巷角,那小小屏幕上淡蓝的光,像月亮,又不像。

      她最终鼓足勇气按了接听键。
      对方沉默的时间跟她一样长。

      嘿!
      嗨!

      我想你!
      知道了!

      挂了电话起身,程尹佛开衣角的灰尘,回过头,牟楠与康妮在暗夜里对她鼓励的微笑着。

      他是艳阳,她便当月光好了。
      相守也罢,离弃也罢,这次,她一定,也必需,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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