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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幕 镜双影 ...


  •   四月絮满京,似霜似雪,似寒冬残落的银装素裹终于被撕得零碎,随着这一场白绒飞花,始成泡影。
      “天气很好呢。”柳询抬手挡着绚烂的阳光,眯起眼看了看晴朗无云的蓝天,随之望向才跨过大门的齐清,小步迎了上去:“这样就不担心王爷会在外面着凉了。”
      话虽如此,齐清还是安静地目睹着她给自己重新系紧了披风。
      待柳询一松手,他便开口:“走罢。”
      去往市集的大街上,一白袍青年和穿着橘色襦裙的侍女并肩而行。男子头戴青莲玉冠,虽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就连身上的披风也像是一种重负,却无改他俊美的五官轮廓、净冷威仪的气质,正值桃李年华的女子则在一步外,双手交叠腰前,脸上是映照着碧空煦日的清亮浅笑。
      今天是田庄月结的日子。按惯例,只需陈总管一人前去收账,可恰逢去年黄州遭涝,封地失收,田庄出身的胡婶于是受命随行,帮着安抚佃户。主管膳房的姑姑不在,她的工作便个别落在其他人头上,在她回来前,有需要外购食材时就由柳询来跑腿。
      其实,她到信王府尚不满一个月。若放在从前的卓府,管事历练新丁不足半年,是断不会准许他们沾手诸如下市买菜的事。胡婶不但做了,更在临行前当面交托于她,理由是,她在卓家,也曾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婢女。
      哪是这般简单。
      柳询深明,不过是他们认为主子既信了她,他们也相信齐清而已。
      “见过王爷。”原在店内处理账簿的掌柜一见齐清出现在门外,二话不说迎了出来。
      齐清点头的同时微微抬手,让他候在门前即可。
      柳询并非第一次走这条明宁街,却是第一次认真注意到眼前的书斋——泽苍阁。
      “王爷定制的笔洗在下已经给你包好了。请王爷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在掌柜端来笔洗期间,柳询已大致扫视了店内一圈,看起来和京中售卖文房器物的别的书斋没多大不同。可为什么她以前从未留意过呢?
      “焦桐实在是难得一见做笔洗的材料。我们依照王爷吩咐,只将笔洗造成普通的浅腹敞口样式,未经雕工……”
      焦桐是木头吗?柳询被掌柜的话勾起了好奇心,返身凑向柜台,在循齐清的眸光盯着笔洗腹底时,一丝灵光闪过她脑海。
      不对。
      她曾在为小姐到午市买爆炒栗子和汤包,着急抄捷径时,远远听见一伙计和一名家仆谈及十王爷的墨砚。
      “……这样说,三王爷的新妾也太不懂规矩了,居然抱着孩子莽撞闯进了信王的书房。”
      “万幸一听到东西打翻的声响,立刻有人赶过去了查看!但还是糟心呀!那是圣上在王爷垂髫之年赏赐下来的文房器具,一直到王爷弱冠依然保存完好,如今却——”
      “好了好了,别再忿忿不平了。咱泽苍阁的出品也不是谁都能买到,快拿好东西,回去看你主子可还有挑剔的地方。”
      她不敢表现得太明显,趁书童模样的少年与店伙计辞别,尽量自然地提步离去。可是很奇怪,按道理,事后她理应将此事禀报小姐,但直至小姐在河岸亲眼初见十王爷,柳询都没能对她提起。
      “你又在走神。”清冷的声音顷刻撞碎了她的神不守舍。齐清淡淡垂视着她:“陪我闷着了吧。”
      柳询紧张,脱口:“怎么会,能陪王爷……”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能像这样陪伴王爷左右,阿询过去想都不曾敢想。因为光是想,就已觉得满足,但是知晓那并非事实,所以想了亦只得空落。”
      齐清显然没料到会换来这般回应,半晌陷入了沉默。
      “而且,我都不清楚该不该感谢水生回乡奔丧,不然的话,今日便轮不到我和王爷来取笔洗了。”
      齐清一岁识字,刚满三岁就能写“家国天下”四个字,七岁可与隐林寺的方丈讲经论道,无人不说这位十皇子继承了他生母的知书达理、心灵性慧,但又正因如此,无人不道这位年幼丧母、身染绝症的皇子实在可惜。
      出身大学士世家的昭妃算不上宠妃,她生性文静,爱好四雅,身故后留给齐清的珍品并不多,常用的白玉笔洗是其中一件。可就在两个月前,再三修修补补维持使用的旧物到底面临了它的尽头。齐清不得已在陈总管的提议下,拿出离开滇南前,意外受赠的焦桐来作为定制新笔洗的材料。
      非常小的一块木头,却是极为罕见的神物。传说不论被用来打造成了什么,物器上都将留有凤羽花纹。
      “沾到柳絮了。”
      年轻的王爷忽然伸出手,叫她本能瑟缩了一下,不想他竟是为自己捻走头发上的一丝絮花。
      春日韶光好,锁却了谁家愁早。
      一阵风过,又起了一片飞花缠绵。
      柳询回过神,局促得都不知手脚该怎么放:“多、多谢王爷!”
      齐清不动声色垂下手:“现在可以去市集了。”
      “什么?”她一时不确定自己所听的,抬眸问:“不回府没关系吗?或者,王爷可以在书斋等阿询回来再一起回去?”
      说来说去,柳询不放心他一个人走,但也不愿他跟着进人多杂闹的菜市,又不是去逛花园。
      齐清看着她。她觉得自己大概猜得出他要说的话。
      “今天天气很好,多走走无妨。”
      柳询了解他说一不二,已经由内而外完全放弃了反对的念头。
      唯有祈望陈总管获悉此事后,对她的责罚轻一点吧。
      打蔫了的茄子一样追着齐清走了几步,不料前面的主停得毫无征兆,柳询几近撞入那团耀眼的雪白里。
      她自我镇定地抚了抚胸口,歪过头探视情况:“王爷?”
      他们在离泽苍阁不远的小摊前住了脚,摊上摆卖着各式物件,摊主看见新客人,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十……十……”
      齐清没有看他,目光专注在一个角落:“不必声张。”
      对摊主惊喜交加的反应一笑而过,她迈前了一步:“王爷要买铜镜?”
      他淡淡“嗯”了声,“可有你喜欢的?”
      柳询不解,但仍弯下身,在若干以镜背示人的镜子间快速甄别了一番。末了,手指跳过雕刻有凤翔九天图的镜架,落在了枝茎环绕四组十字对称的杏叶纹的圆镜上。
      她把镜面镜背转了遍,献宝似的展示给他看:“我觉得这个不错。”
      齐清只望了一眼,点点头,薄唇难以察觉地弯了下,“好。麻烦帮我包起来。”
      等摊主将商品递出去,齐清却负着手,纹丝不动。
      “给这位姑娘。”
      正要付钱的柳询呆住了。

      *

      窗外乌云压顶依旧。
      雨连下了两天,时大时小,前一刻看着要停,符姐姐忙指挥下人们擦干走廊,转眼雨又淅沥着倾盆瓢泼。
      “王爷不用上朝真是太好了。”经过三个月的相处,柳询逐渐适应在王府的生活,连面对这位新主子的时候,也像回到了仍是卓嫣鸾贴身婢女的日子时,那种不太拘束、想到什么在脑子里过一遍就说出来的状态。
      “嗯?”
      柳询“啊”了声,有些心虚地捂了捂嘴巴。
      过了一阵,她带着歉意苦笑道:“这种话是不能说的,对吗?”
      齐清行云流水地游走着手中的毛笔,丝毫没受到她的打扰。
      “在这里可以。但出了书房就都要忘了。”
      柳询听罢恢复了正常的神色,“阿询记住了。”
      话音落,齐清顿住的笔杆提了起来:“一盏茶时间后,把这幅字收好。”
      “是。”她应着,不必他吩咐,自觉捧起已盛了一盆子浑浊墨水的笔洗,朝外走去。
      折返路上被胡婶叫住,于是甫进门把笔洗归位,随即又转身从膳房端来齐清的药,接着把题有商侍郎表字的诗卷好,用月白缎带捆住,装进表面缝了湛蓝色绸锦的匣子。做完这一切,都快过去两刻钟了。
      朝中皆知十王爷和商大人是发小,曾拜过同一位老师,尽管舞象之年后二人因立志不同少了来往,可彼此间的情谊分毫未减。还有小半个月便是商侍郎的生日,对多年知己的友人来说,似乎在这时备好这样一份薄礼,足矣。
      匣子妥当放到了离地面较高的一层书架上,由于书房常年点着具安神效用的檀香炉,像她现在如此靠近,当即从书架扑鼻而来一股馥郁宁香。
      柳询回头,此际倚靠在榻上专注阅卷的齐清是令人着迷的。有别于平时总一副冷峻决断的模样,微醺灯火温和了他硬冷的面庞线条,仿佛他由一尊不食烟火的尊贵石雕,脱离出来有了属于凡世的瑕疵和温度。
      一片薄影染上了他的袖袂。
      齐清投去疑问的眼神,触及她怀中典籍的封面,又从容收回。
      柳询流露着期待的笑意:“王爷先前允许我在安放古琴后面的书架取书自学,承诺如有不懂,尽可来找王爷。”
      “你有何想问?”
      她却摇头,“也不是有看不懂的地方……”她支吾着,迟迟说不出所以然。
      齐清伸出手,柳询从善如流地把书递给了他。
      《仙界志》。
      这是一部记录了在遥远年代兴盛不衰,以守护苍生为己任的各仙门仙家的传闻总汇。作者不详,只知是个不得志的书生,后效仿前人周游四方、收集传奇轶事,虽一生贫困,却寿至高龄,七十岁时被一客栈老板收留到终老。身后他的手稿被交到当地知府手上,凡读者无不为所动,故决定代为编纂以便留传。在信王府的只是抄本。
      他接过时,典籍已被柳询翻到特定的书页。
      把上面的内容看了一遍,齐清不觉皱了皱眉,转过脸,就瞧见柳询早有预料的盈盈笑脸。
      “王爷是不是觉着,《南华篇》上描写的这位仙者很熟悉?”
      他心中失笑,“这便是你要解惑之处?”
      柳询把打好的腹稿又斟酌了一次:“尽管能以诛灭为祸人间者获得仙尊之名,但那些刚开始读时感叹好厉害、好冷酷,甚至有些可怕的地方,到了讲述仙魔大战的段落,统统变成了敬佩和怜意……假如仙者尚存,他定是这世间和王爷最像的人。”
      齐清心头莫名发软,“为什么除了敬佩,还有怜意?”
      柳询怔了怔,不安地绞动起手指。
      “……我说不上来。”
      微澜平复。
      他淡淡应了声,一边将书递还,“我和他很像,但也很不一样。况且经年已久,书上记载的亦仅是千年前的轶闻。”
      “可是,与仙尊所使佩剑同名的宝剑落到了王爷手中不是吗——名叫浮云诀对不对?”
      “嗯。”
      她明亮的笑靥如斯简单地映入视野,教他无甚血色的唇边也像沾尽了旭日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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